哥哥出現在洛楓的短篇小說《釘在冰上的紅蝴蝶》

資料來源 (Source):香港文學(第232期月刊 二零零四年四月號 頁10-15)

釘在冰上的紅蝴蝶 ──洛楓

1. 跟幽靈對話(Ⅰ)

「兩個人相互深愛卻最終不能走在一起,當中涉及的並非兵兇戰危的時代,也與家庭的糾紛或門戶對立無關,那哀傷非但毫不轟烈,想來甚至卑微得使人難於啟齒!」

合上紫紅色的絲絨日記,如同摺起拍翼的蝴蝶,她坐在白色的窗簾前,外面也許有月光或燈光,但室內祇有冷氣機發霉的餿味,喘著氣管呼吸,她把二氧化碳吞回肚子裏,胸腹間昇起一陣鴉片色的暈眩和窒息,祇有在這種時刻,她最和你接近,那是心之危崖,死亡的終極──這個夏季的愚人節,你以最撇脫的身影從高空殞落,給疫症蔓延的城市投下開埠以來最震盪的玩笑,當然,沒有人質疑你嚴肅對待死亡的態度,因為畏高的你突破了生命的極限,選擇在半空中粉身碎骨,於是,你飄浮的身影成就了她對自己命運最明晰的預示。   三月三十一日的早上,她收到另一個城市的他隔著被感染的空氣傳來的電郵,說彼此不可能再這樣下去了!看罷這封電郵,她的鼻敏感又再發作,估計電腦不可能把SARS病毒傳遞過來吧?!她重複喝了一杯又一杯觸手滾燙的熱水,好讓自己的手腳不會那麼冰冷無力,其實,她的病源是想不明白到底自己和他本來是怎樣的?現在又如何了?將來又可以不哪樣下去了?熱水喝多了便拉肚子,這樣也好,反正把病毒都排出體外去,這日子這城市不是流行排毒瘦身嗎?假如這排衍真的能夠減輕負擔的話!   四月一日的下午,她繞過七四七的高空飛到他居住的城市,出席一個朋友的婚宴。晚上,在霓虹光與閃光燈的酒會上,她聽到你自殺身亡的消息,剎那掛在她臉上原本已無法自我處置的神情像給電影鏡頭凝住一般,彷彿要永恆地僵在那裏,直到地老天荒!回到下榻的飯店,她打了一通長途電話給報館的朋友,在確認了你從高處躍下的時間和地點後,便小心翼翼的把電話放回原來的地方,然後以慢鏡的動作更衣、淋浴、上床和睡覺。   四月二日的清晨,她在半夢半醒之間下樓買來三份報紙,翻開彩色的油墨、黑白的摺痕,上面有你的照片和名字,至此她才像被摑了一個清脆俐落的巴掌似的恍然,黏黏稠稠的眼淚再也無法控制的在滾燙的兩頰流下又蒸發,迅速的乾枯彷彿連悲傷都不敢停留。她站起身來輕輕用力推開十樓的玻璃窗,對面火車擦在鐵軌上的轟隆轟隆拚命地敲打斷裂的心跳,她踏前一步,把上半身伸出窗子外,由於空氣污染的關係,清晨的風像鉛那般的重,不順暢的呼氣和吸氣帶來旋轉的暈眩,但抖顫的手腳拉得她的意識十分清醒:某些決定原來祇在瞬間,假如能熬過這個「瞬間」,是否一切便不一樣了?但不一樣又能夠怎麼樣?不一樣也不過是這個自己罷了,對於外在的世界還不是照樣毫無進展?她抽回身子,驟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是畏高的,從前,她祇知道不能玩機動遊戲、不能乘搭透明的升降機,是你,使她明白原來命運早已不可逆轉,天不從人願!   從三月到四月,就這樣,她在兩日一夜之間失去了兩個重要的男人──一個死了,但她相信最終還是會相見的;另一個仍然活著,甚至肯定活得比她長久,卻無論如何是一輩子也不可能再見面了。   合上日記如同摺起拍翼的蝴蝶,她以慢鏡的動作更衣、淋浴、上床和睡覺;而你,就溫柔明淨地坐在角落,低聲唱詠離去前留下的旋律:     由過去細節 逐日逐月     似殞落紅葉     難以去撇脫 一身鮮血     化做紅蝴蝶

2. 跟幽靈對話(Ⅱ)

「死亡,對某些人來說,是存活下去的動力,因為它讓人知道『艱苦』有個限期,生命不會無休無止!」

踏入白茫茫蒸騰一片水氣的溜冰場,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冰與死亡貼近,不單是因為彼此共有的冷和絕,還在於那份觸手冰涼的存在!如果說人要以體溫才能將冰塊消融,死亡何嘗不是亦以生命燃燒?有好幾次,她在練習的中途凌空失去平衡倒下冰面的剎那,她體驗前所未有的快感:失重、無法自控,然後最終落入冰涼的荒漠,無助,但圓滿自足!而且,在凌空跳起的電光火石間,她彷彿看見你天使般的笑容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招搖,依然那麼亮麗、自信和嫵媚,因為你生命最終的動作,還是依賴自己的身體力行而完成,不假外求,沒有依賴藥物或意外事故!從此,她迷戀倒地不起的感覺,當中有一份慵懶、自主和頹亡!   醫生說患有血友病的人不適宜劇烈和危險的運動,因為一旦受傷便很容易流血不止,引致失救死亡。當然,她明白這個道理,卻沒有遵從這個吩咐,她之所以選擇溜冰,是為了要借助在冰面上滑行的速度,追蹤、消解、切割或塗抹過去的生活痕跡。相信你也看過王家衛導演的《重慶森林》吧!男主角228要以跑步流汗替代失戀流淚,讓身體多餘的水份蒸發,疲憊的身軀便再無餘力傷痛。是的,當身體積累了多餘的物質,譬如情感和記憶,讓它蒸發是唯一可能治療的方法,何況,撇脫的你能免疫於城市病毒蔓延的時刻,而存活的她卻必須面對情愛瘟疫持續的拓散與無可根治。   踏著黑色的溜冰鞋,她重複地繞著方形的溜冰場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風聲,因為她走得很慢很慢,慢得近乎靜止,至此你才發現原來靜止也有速度,如同死亡也有它的生命,祇不過存在的形式不同而已!而你,這樣的一個幽靈、一個象徵符號,出現在冰場上不為人見的角落或這篇小說無處不在的敘述裏,何嘗不是另一種存在的映照?照見眾生如一,生命如圓圜,無始無終!是的,你就這樣坐在這裏,不動聲息,瞧見的圓周卻比身在圓周內的她還要遼闊、深邃,至少你已經發現在她身後有另一個身影緊緊追隨。那身影修長、蒼白、靜默、堅定,不帶半點猶豫,義無反顧地跟在她飛揚的髮後。你緩緩的搖了搖頭,眼神如同洞穿的光線,照得冰場一片刺眼的閃耀,你在死後比誰都明白,企圖抹掉感情記憶的她並不需要另一段新的邂逅,從來都沒有新舊交替這一回事,人的裝載力量畢竟有限,在舊有傷痕還未癒合的時候,新補的挑逗祇會是雪上加霜的折磨!然而,你並不清楚她是否察覺背後的身影,但你隱約知道,在死亡面前,無論是你還是她,已經沒有餘勇再愛別人。   冰場上緩緩流瀉輕漫而沉溺的音樂,仍是你的歌曲──「難收的覆水 將感情慢慢蕩開去」──中低音的磁性如冰刀削過的雪痕,在她的心裏來回往復、來回往復……

3. 溜冰日誌(Ⅰ)

「哥哥張國榮死後,我活得比以前更豁出去,因為哥哥都已經死了,還有甚麼值得畏懼的呢?!我對哥哥的迷戀(或傷痛),別人也許不會明白,世情亦不會體諒,但這些都不與我相干了,因為我相信哥哥會在另一個世界裏,把一切都看得分明!」

我又怎會不知道跟在背後的身影呢?我甚至感應得到哥哥常常就在我的身邊附近,凝視我的一舉一動──從少年時代開始,我聽他的歌曲長大,在不羈的風之中戀愛,在共同渡過的承諾下喜悅,在無心睡眠的午夜失落,在風繼續吹的漩渦裏徘徊迷失,然後在他倒數的歌聲內算計自己的生命,在我們城市暱稱哥哥的這個歌手,許是一隻路過蜻蜒,彷彿輕描淡寫,卻水過留痕……   四月四日的兒童節,我為自己做了一個轉捩生命的決定──學習溜冰──不是為了悼亡或紀念甚麼,祇是很想專注地重新做一件事情!   四月是殘酷的季節,SARS疫症褫奪了許多原本不應死去的生命,而該死的官員卻夜以繼日地在電視的畫面上,收音機的頻道裏、報紙的對罵中互相推卸責任和粉飾太平,從「疫症已經受控」的謊言到醫護人員相繼殉職的實況裏,我不是不能體驗存活的可貴,祇是我仍然無法避免有一種四肢慵懶的乏力感,感覺這千瘡百孔的城市總是要敗亡的,明天不倒下,誰能保證不會在若干百年之後灰飛煙滅呢?我們又何必固執堅持繁華的追求和延續呢?   疫情高危的城市,給我前所未有的悠閒:起初是有薪的例假,然後是無薪假期,最後是裁員。捏著銀行存摺單薄的積蓄,我不打算再尋找工作了。從回歸前夕到千禧年過後,我曾輾轉於七個不同的機構十三個不相關的部門,是時候給自己一個結束的檔案了,況且,微薄的積蓄足夠讓我多活四個月,四個月,已經很足夠了!   溜冰場是罕有地清靜,因為努力慈愛的父母都不讓孩子到公共地方交叉感染,像我這樣一個父母早已離異的子女,是不會有人願意管束我的生死,於是,我便可肆無忌憚地沉溺於一種叫做「孤獨」的快樂,幾近忘我,直到那一次,我興高采烈地倒在冰面的時候,有一隻修長而蒼白的手從旁把我拉起來,從此我便發現,原來我最終還是無法獨自一人!   他是溜冰場的教練,這是我從他身上穿著的制服辨認出來的,因為由始至終他都沒有開口跟我說話,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聲音和年齡,但這又有甚麼相干呢?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要知道這些,這世界,以及它的人和事,在三月與四月的過渡期間已經跟我無關了。   往後短暫的日子裏(我的日子其實不會太長),總常常發現他喜歡跟在我身後,靜默無聲卻充滿動感,那高速的旋轉與飛躍的跨步總颳起了猛烈的氣流,吹起我頸後的長髮,麻麻癢癢的,卻空空洞洞!有時候,我會刻意讓他瞧見我知道他在看我,他便會以弧形的速度向相反的方向離去,逐漸地,他變成冰場風景的一部份,如同四周的欄杆、天花的射燈,理所當然的存在!   哥哥有一首歌,叫做〈玻璃之情〉──「我這苦心 已有預備 隨時有塊玻璃破碎墮地」──很想在溜冰場播放這首歌,讓他知道,有一些運命其實早已不可逆轉!

4. 溜冰日誌(Ⅱ)

「我必須慢慢學習接受會有許多人喜歡我,亦會有許多人憎惡我,同時又把這種種喜歡和憎惡的眼光視若無睹,否則,我將無法在一個被觀看的世界裏存活下去……」

「溜冰」本來就是一項被觀看的活動,冰場上的競技不但是自我價值美感的存在,甚至是個體生存與活動空間的攫取,即所謂汰弱留強、物競天澤!祇是,我無意於競技或攫取,白茫茫的天地裏,祇想當一個淡白的影子,隨時隨地伴在她的身後,眷顧她的起落、奔馳和靜止,因為祇有在這種無休止的追逐中,我才可跟妹妹的死亡貼近,才可稍稍撫平那負罪的歉咎!   這日子,常常午夜在電台聽到一首歌叫做〈玻璃之情〉──「玻璃」的比喻真好,那麼透明,看似堅硬,其實不堪一擊,像妹妹,玲瓏剔透,充滿陽光的七色和洞見,但最終還不免破碎墮地!而溜冰場上碰見的那個她,像妹妹,但不是玻璃,是水晶,有透明通照的能量,但內裏蘊藏太多不可探知的物質,所以大部份的時候仍是光線無法透穿的!   她開始流連於溜冰場,是在四月SARS疫情的高峰期。有時候她會穿上紫紅色的衣服,像一隻飛在冰上的紅蝴蝶,有時候卻持續穿著白色,獨立映在冰上如一座透亮沒有顏色的幽靈。妹妹也喜歡紅和白,她死時穿在身上的便是這兩種顏色,使她看起來像極一尊塗了胭脂的白瓷娃娃!妹妹自殺時祇有十七歲,是這個城市準備回歸、爸媽再度離婚的日子,記得當時連續下了四個月的暴雨,舉頭凝視空中殞落的煙花和雨,我自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之後,我離開了住在半山的家,當起溜冰教練來,每天進進出出冰冷的世界,除了上課,差不多不跟人講話,看著孩子蹣跚的腳步逐漸變得純熟時,我也開始接受妹妹死去的事實,直到那一天,穿上紅白相間的她走入冰場,我才差點以為自己又再復活過來,在幽靈的世界跟妹妹重聚。她長得跟妹妹差不多一個模樣,祇是眼神很剛冷,似鋒利的冰刀,用超乎年齡所需的漠然切割這個紛亂的世界。自此,我養成跟在她身後的習慣,沒有打算跟她說話,祇想在她臨遇危險或意外時可以幫上一把,就像我從小到大保護妹妹那樣,不讓外來的侵害傷損那敏感的脆弱,這是我在接受「哥哥」這個身份上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   自從遇上她之後,我開始搜集各式各樣的水晶,有酒紅色的石榴石、紅綠混生的碧璽、紫紅的螢石。聽說水晶有磁場,能通靈,可感應外物,安神和護身。我無法確認搜集水晶的真正因由,祇隱隱約約的相信水晶是她的象徵,而她是妹妹的化身,收集水晶能讓我與死亡相依為命!是的,我是一個懦弱的卑微者,妹妹生前我沒能突破家庭與道德的障礙,妹妹死後我無法履行壯烈的追隨,卻祇可以窩囊在冰天雪地之中,以低溫麻痺心跳,以不斷重複的動作磨蝕不可逆轉的命運!   那一天,她在練習一個凌空跳躍的動作時右肩失了平衡倒在冰面上,我從後繞過去把她拉起來,她以近乎中低音的聲線道謝,我沉默地轉身朝相反的方向離去──畢竟她不是妹妹,當然她沒有責任要擔當這個角色──到底這是誰的主宰?小時候看過一齣日本電視劇叫做《赤的疑惑》,做妹妹的山口百惠患上血癌,最後死在做哥哥的三浦友和的懷裏,那時候便想:兄妹的命運或許真的不可逆轉,但做哥哥的三浦友和還是幸福的!妹妹死時,我正把自己放逐在老遠一個冰天雪地的城市,當我繞過空中的七四七趕到殯儀館的時候,祇能看見玻璃棺材內的妹妹如一尊白瓷娃娃,無言、無淚、無可挽回!   踏入七月,疫情在犧牲了二百多條生命之後逐漸受到控制,溜冰場上重新聚滿了人,而她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我明白,玻璃和水晶的人總是害怕人群的,誰叫這樣的構造太過玲瓏透徹、洞穿虛妄!城市,在努力的重建中,煙花、歌聲、霓虹彼此狂熱的交熾,織成虛幻的網,因為受創的繁華也如玻璃和水晶一樣,空有折射的奼紫嫣紅,奈何敵不過風流雲散的破滅!就在這個時候,水晶的她最終仍不能倖免破碎墮地!

5. 溜冰日誌(Ⅲ)

「曾聽過這麼的一個故事:當風吹過冰面時你便會看到風的顏色!這陣子,天氣冷熱無常,心底有一陣風,舒緩而不暴烈,微涼但不溫暖,然而,我知道,當它靜止下來的時候,便可看到風的顏色!」

中午,醒來,太陽很重,起床走出客廳,便瞧見坐在沙發上的爸已經喝完了他的第三杯咖啡。差不多一年沒有見面,他看起來彷彿縮了一個尺碼,鬢邊的白髮染黑了,頂端的本來已經不多,現在越見稀疏,祇勉強把後面的梳到前面來,好蓋住閃亮的油光;臉容鬆垮,像倒塌的山泥,但仍掩不住那崢嶸的稜角。   「這麼晚才起床?」   「上午沒有溜冰課。」   「這樣的工作太閒散了,而且沒有預算。」   我叭啦叭啦的打開空蕩蕩的冰箱,企圖尋找一點可以喝的冷飲,頭有點重,口有點苦,最後祇能找到一樽沒有標明期限的礦泉水。   「我打算下個月回加拿大重整公司的業務,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到那邊重頭開始?」   「怎樣重頭開始?」我把淘空了的水瓶狠狠拋入垃圾桶內,撞擊的迴響空洞諳啞。   「爸的年紀也大了,公司的事情總要交下來給你,你還是趁早計劃和適應,好讓我可以退下來,安心找個新伴終老這下半生!」   「原來重頭開始的意思就是你再找一個新的結婚對象!」   「其實你也老大不小了……」   「別說了,我不會跟你回去的!」中午外面的陽光照入廳內,在地上、牆上的瓷磚割成參差花亂的細紋,人走過,也彷彿割在臉上、身上,我覺得有點冷,便轉身走入房間準備更衣上班──這房舍陽光長期照入,照得傢俬都褪了顏色,有一種此恨綿綿、遙遙無期的悵惘!   「我知道你對阿妹的死仍在責怪我,我承認是有點固執,但你想想,身為父親又怎可以看著女兒在外面胡搞而袖手旁觀呢?何況我們都是有體面的人家,到底也是上市的公司,她跟過氣小明星的緋聞如果鬧上了新聞頭條的話,對公司的聲譽祇會有損無益,這叫我怎樣向股東交代呢?而且,我祇是把她關在房裏,讓她好好反省,讓我好好教導而已……」   「那不叫反省和教導,是非法禁錮!」   「隨你怎麼說,反正從小到大你都瞧我不順眼!」   我把衣服逐件逐件從衣櫃裏翻出來,翻起了滿室漫天的塵埃,也彷彿在翻撿這個爸數十年來的風流舊賬,「夫妻如衣服」,父親的衣服也未免太多了,一件換了還有一件,新的替代未舊去的,永遠有最時尚青春的款式到處招搖!從來我都搞不清楚媽的模樣到底是怎樣的,除了妹妹,我一無所有!   「這是你的機票,你仔細考慮一下吧!」   老人走後,房間仍彌漫那股雪茄煙臭混和咖啡的氣味,像腐蝕氣體的流播,歷久不散。我把機票撕成兩半,然後把他喝過咖啡的杯狠勁地摔到牆上去,爆裂的玻璃碎片映在陽光的微塵裏,飄浮、離散,我在玻璃的折射裏看見了自己破碎的臉容,慢慢歸落柔軟的地氈上,無聲,但有痕……

6. 尾聲:三重奏

距離你破碎墮地的日子差不多一百天了,隨著人們悼念熱情的冷卻,你的影子也越來越淡,像冰雕,隨時會在太陽的高溫下消亡,再隨風蒸發!七月是明媚的日子,如同四月的殘酷與變臉,天氣仍陰晴交替……

七月是我出生的月份,也是這個城市在積壓無數政治癌細胞後不得不尋求自救的時候,數以十萬的人如潮水、像水銀,浸滿城市的街,激烈的論辯和抗爭在城市不同的角落擦響電光火石,比煙花還要明亮璀璨,而我,在積蓄差不多耗盡之下,亦開始準備結算生命最後的賬單。   七月十一日,我生日的日子,灰色的天陰了又放晴,晴了又轉陰,溜冰場上慣常地聚滿了小孩……

溜冰場上慣常地聚滿了小孩,由於暑假的關係,我的工作也越來越密集緊張,不但增多了小孩子學習溜冰,還來了當父母的和情侶的,甚至一家大小,剛剛死而復生的城市彷彿嘉年華的會場,而這一天的她,依樣是紫紅色的冷漠與無動於衷,配襯黑色的溜冰鞋,冰鞋上的刀反照冰面的光,銳利而不可親近……

銳利而不可親近的是你突然明亮的眼睛,彷彿照見了即將發生的危難,但經歷生關死劫的你依舊束手無策,因為你發現冰面上已逐漸無法瞧見自己淡白的影子了……

黑色的影子由遠而近,挾著超乎人力的高速從方形的彎角射出鋒利的刀光,一陣赤痛,那小孩冰鞋上的刀已從橫面切入,割破了我小腿上白色的牛仔褲,把傷口割入五公分的深,七公分的長,嫣紅的血缺堤般難以抑制,肆意地流滿冰地……

嫣紅的血流瀉冰地,滲入冰層,化成了紅蝴蝶──在她倒地的一刻,我彷彿聽見冰塊碎裂的聲音;我沒能及時制止死亡事件再度發生,手腳重複的麻痺,使我不由自主的跪在她身旁……

跪在我身旁的是他,朦朧的意識裏聽見他狂烈的呼我「妹妹」,也許是失血的關係,我未能明白這呼喚的含義,祇能勉強用微弱的眼神向他詢問……

她眼裏原有的冷光越來越微弱,嫣紅的血彷彿要流到天地洪荒才能休止,我的身軀又冷又硬,心頭結滿冰層,麻痺的手祇能竭力地按住她的傷口,血從指縫間迸裂如五瓣紅花,她的臉逐漸凝固,如一尊白瓷娃娃……

我開始感覺自己是一尊白瓷娃娃,但已經墜地破碎,瓷片的揚散中有七色的彩虹光華,光影間照見哥哥坐在灰白的欄杆上,影子逐漸變得透明,但依舊亮麗、嫵媚和自信……

她的意識是跟隨你的影子一起消失的,白茫茫乾淨的大地裏祇開了一朵紅花,釘了一隻紅色的蝴蝶,穠豔、華貴,彷彿隨時會能拍翼遠颺……

5. 12. 2003

洛楓談哥哥在電影中的形象《穿花蝴蝶 張國榮電影中的愛情形象》

資料來源 (Source):Marie Claire 瑪利嘉兒 (Edition No.163, April 2004, pp.426-429)

穿花蝴蝶 張國榮電影中的愛情形象 ──洛楓

仍然記得去年的四月一日,哥哥張國榮(1956-2003)以紅葉殞落的姿勢化蝶遠飛,留下震盪、悼亡、迷思、傷痛,至今戀戀未忘;由於他的死亡帶著突撃、決絕的身影,如平地的雷響敲碎墮地的玻璃,「震驚」便給凝在「刹那」變成永恆,彷彿電影落幕時的凝鏡,要經歷天長地久的永不散滅!

 

如果説藝術的演出能提昇生命感知的質素,那麼,光影留存的聲色更能夠超越死亡的疆界;張國榮生前在關錦鵬的紀錄片《男生女相》裡説過,他是一個自戀的人,同時對愛情敏感,當時關錦鵬也提出張國榮與《霸王別姫》中的程蝶衣是兩位一體、兩不相分的!是電影的角色造就了他,也是他以獨有的表演方式化身眾多的電影角色,可以説,張國榮是華語電影歷史上,唯一能從早期情場浪子,不覊戀人的角色成功轉喻為同志愛人的符碼,並且理直氣壯地展現他的陰柔本色,為愛情、電影、流行音樂帶來層次豐富的想像。

自戀的天使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這是電影《胭脂扣》中十二少送給如花(梅艷芳飾)的對聯,正是他們芳華正茂、情愛正濃的美好時刻,只是青春隨著年月的鏡頭淡入淡出,再濃烈的情愛也經不起死亡的考驗,張國榮演繹的十二少,情癡既真,仍不免懦弱、退縮,他為情愛的短暫殉道,最終以苟且偷生的形態背叛,如花重返陽間的質詢,步步進逼,逼使他回溯逝去的年華與承諾,如花最後轉身的離退,卻倒映了他的悔不當初。

八十年代後期的張國榮,延續他早期在流行文化裡如歌曲〈不覊的風〉和電視劇《儂本多情》的情人形象,在光影裡愛得轟烈但英雄氣短,俊秀而脆弱,風流但窩囊,因而牽動無論戲內的女角還是銀幕下的觀眾又愛又恨的情結。歸根究柢,那是因為永遠長不大的張國榮擁有一張帶有天使童真的臉孔,使他的「壞情人」角色既富於挑逗性與吸引力,同時又帶有孩子惡作劇的意味,直到觸發不可收拾的悲劇結局時,就像天使不小心幹了錯事一般,觀眾往往是原諒和同情多於嚴苛的責備,這種愛情景觀,直到九十年代王家衛執導的《阿飛正傳》,達到極致的高峰。

自私利己的愛情放逐者

《阿飛正傳》裡有一場張國榮對鏡扭動舞姿的特寫,純白的背心和內褲、長身閃亮的衣鏡,隨著角色移動追蹤的攝影鏡頭,妙曼起伏的樂音,很能映現張國榮個人的風格和風情:活在自我倒映的世界裡,纖細、柔美、自戀、驕縱放任而且睥睨世俗。事實上,「旭仔」這個角色是「不覊戀人」進一步的深化,哥哥演活了那個不能著地生根的無腳小鳥,不顧愛情責任的浪蕩子弟,旭仔可以對自己偏執,例如千方百計都要尋出生母的所在,但他對別人卻亳不堅持,永遠不能承諾最愛是誰,因為這個「阿飛」的生活與愛情只從鏡中的自已出發,鏡裡除了自己自賞自憐的形貌以外,容不下他人和這世界任何的沙礫。

有趣的是《阿飛正傳》的旭仔到了《東邪西毒》的歐陽峰身上,王家衛再推進深淵一步,把張國榮的愛情形象由放浪不受拘束帶入自私利己的領域。説實話,西毒歐陽峰的角色一點也不可愛,他的孤癖、嫉妒、狠毒、冷漠,造就一個不近人情的怪客,只是,自私自利的表面,藏有自卑、自憐和缺乏承諾自信在深層底下,哥哥演來絲絲入扣,而且充滿悲情與宿命意識,既要將濃烈的激情演化自我放逐的自殘,又要在痛失摯愛時不自覺地流露對自我性格束手無策的蒼涼,這實在有賴人物心理捕捉的層層推進;當然,電影的旁白效果(這是張國榮的「聲音」演出)、沙漠黃沙遍野的空鏡,都有助於角色情感的象徴與外現,但如果沒有張國榮處處留白、收放自如、時隱時現的表現方式,這個並不討好的角色也不會在引發別人痛恨之餘,同時仍不免產生無可奈可的感慨!

同志愛人與雙性身分

張國榮的「同志愛人」是從一九九三年的《霸王別姫》正式登場的,戲中他易裝扮演一個沉溺於舞台上的虛幻世界,而舞台下又對師兄段小樓痴戀不捨的乾旦程蝶衣;彷彿要彌補《胭脂扣》的遺憾,這一趟張國榮的程蝶衣最終殉情殉道於舞台熾烈的燈影下,成就了絕美淒艷的愛情傳奇。儘管這個橫劍自刎的壯烈行為仍不免帶有幾分對現世的不滿和失落,但哥哥淋漓盡致的揮灑演出,仍表達了角色對藝術理想與同性情愛從一而終的堅定立場。

到了九四年的《金枝玉葉》,張國榮飾演一個具有「恐同意識」的中產階級人物、流行唱片監製顧家明,夾縫於真女人玫瑰(劉嘉玲飾)與假男人林子穎(袁詠儀飾)之間,家明對自己的性取向不但產生厭惡的疑惑,甚至陷入進退無路的危機。電影結束的時候,女扮男裝的子穎穿回白色的衣裙,家明卻宣稱無論「她」是男是女都仍是他所最愛,這一方面成就了公主與王子快樂生活童話,另一方面也確定了電影異性戀的思維;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張國榮的演出,每每在有意無意之間帶入自己的「雙性」身分,幾場與女扮男裝的袁詠儀的對手戲,模糊了慾念的性別界線,隱約消解了電影強烈的「恐同意識」,為同志愛人或雙性戀人的愛情形像,展開了現身的輪廓,留予觀眾想象的空間及推演處境的種種可能。

不偏執的背叛者

「不如從頭開始」、「走到世界盡頭」──電影《春光乍洩》裡的何寶榮(張國榮飾),任性、專橫、善變而且常無理取鬧,對同性愛人黎耀輝(梁朝偉飾)是周而復始的眷戀然後捨棄,在阿根廷異域疏離的空間裡,電影色光彷如油畫的交纏下,張國榮以媚惑的眼神、倔強的笑容、粗暴的佔有慾,詮釋同性愛情角力中那種不服輸的形態,既帶有天使一樣的任情任性,同時也散發如魔鬼般的捉弄,相愛如同折磨,愈濃烈的愛情割下的傷口愈深,結下的疤痕愈無法痊癒也永不磨滅。

《春光乍洩》是張國榮同志電影中最傳神動人的演出。

這個角色也許並不討好,相對於梁朝偉的黎耀輝處處為彼此的裂縫修補,張國榮的何寶榮卻是愛情的背叛和破壞者,但唯獨是這種不完美的人性缺失,這個角色才有人間世的味道──不再是情深款款的世家子弟,也不再是落拓不覊的江湖異客,張國榮至此已漸進化身而為姿態複雜多變、情感來而往返、性格遊離偏差的情人,在紅塵的愛恨、分合之間從容地遊走漫步,不拘於電影的定格,卻以跳脫的演藝塑造具有深層向度的角色人物。

拈花化蝶

曾要我意決 並沒話別 走得不轟烈 由過去細節 逐日逐月 似殞落紅葉 難以去撇脫 一身鮮血 化做紅蝴蝶

這是哥哥張國榮最後的遺作歌曲〈紅蝴蝶〉的歌詞,彷彿寓言,鏡像和魔咒,重聽不免驚心──敢愛的他,曾在演唱會為摯愛的唐鶴德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敢恨的他曾以飛車反撞追蹤他私人生活的記者,無論是鏡頭內外他都是一齣傳奇;這齣傳奇,不但以電影的色彩和音像、音樂的旋律與舞步、流行文化的工業運作與市場規劃建構而來,同時也是他個人的身體、聲情、音容的表達。具有強烈個人思想、性別意識與藝術堅持的他,從出道至今,在商業條件嚴苛的限制下,大眾媒介偷窺的風潮裡,仍孜孜不倦尋求開展個人表演的空間;或許我們忘不了去年四月的震撼,但我們同樣也永遠懷念演唱會上他紅艶的高跟鞋、長髮飄動的雌雄同體,以及無數電影鏡頭下凝定的愛情形像──如鏡反照,如水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