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謝 EK 筆錄)
日期:2008.03.30
地點:香港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演講廳
主辦:哥哥香港網站
(註:所有文字譯本由本網站提供,文字譯本為內容大意,目的是為不懂粵語或因技術問題未能看到錄影的朋友了解其內容,實際意思一切均以視頻內容為準。)
第一部份之一
講題….. 張國榮的生命光輝(第一節)
講者….. Professor Michael Ingham(嶺南大學英文系副教授)
序言
多謝!我只識講少少廣東話,因此這個討論會,我會用英文主講,但Julie會幫我翻譯。首先,我感到非常榮幸能被邀請來到這裡,在各位Leslie專家面前,分享對他的一些感受。我不是Leslie專家,其實不應該在這裡發言,因此有些像冒充或是在欺騙大家的感覺。
我來這裡的理由,是因為我的一本書:Hong Kong: A Cultural and Literary History – A Guide to Hong Kong,有幸獲准在封面裡,加上一張Leslie的相片。這書不單是介紹香港的景點,更多的是追蹤這個城市的文化記憶——結合光影、小說及歌曲,緬懷曾經留下印記的地方。
請原諒我對Leslie的興趣不是因為他的「靚仔」。我相信你們喜歡他,可以有很多的理由。但我欣賞他,喜歡他,是因為他應該是近30年來香港最出色的藝人及表演者。我這樣說不是「擦鞋」,而是因為我看過他的電影,都是最好的電影及有很高的成就,可與近二、三十年來中外的出色電影相比美。
角色與戲劇演出風格的轉換
我將介紹兩齣我最喜歡的電影的兩個片段,因為我是「鬼佬」,所以我喜歡《霸王別姬》和《胭脂扣》。我喜歡很多電影,譬如《英雄本色》。我非常享受這些電影,好像《流星語》︰講述一個男人收養一個嬰兒,起初並不情願,後來愈來愈似一個父親,是一齣很溫情可愛的電影。我選擇這兩齣電影,是因為我想聚焦於Leslie的 演出,是中國戲曲京劇與崑劇的混合體,他極有個人特色的演出,自然而真摰。這兩齣電影,我選取的片段會集中在,我個人覺得非常有趣,是他在電影中的角色與戲劇表演之間的隨意變換的能力。
在《霸王別姬》中,你會看到他的風格轉換,他有能力,不單在我非常喜歡的京劇和崑劇的表演上,還有粵劇也是。在《胭脂扣》裡,他毫不費力的穿梭於不同的演出風格上。我說「毫不費力」,當然我們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真正的毫不費力而獲得,通常要經過極大的努力,是個人對藝術的絕對奉獻,或對個人技巧的不斷磨練的成果。
他那極具個人特色的演出,有幾個特點: 演出自然,技巧流暢,多元化。因為他的多元化,所以能處理多類型的角色。我剛才在這裡與一位朋友討論演員的闊度問題。對一些演員來說:這就是他的闊度(他雙手在空中比劃了一個範圍)。但是Leslie的闊度是…(他雙手再向外拉遠)[觀眾熱烈的掌聲],所以他能夠吸引非廣東人或非華語人士的目光。
與哥哥擦肩而過
無可置疑,他是個傑出的藝人,你可以看到他的演藝天分,他是電影中最閃亮的部分。如果我有機會看見他在舞台上,我相信現實中的他也是最閃亮的。我也曾經遇見他,可以說有一次,我們是擦肩而過。就在舊金鐘戲院的外面,他就在我隔鄰,與一位朋友坐在一起。我太太對我說:「你知道誰坐在你隔鄰嗎?」我說:「不知道!」我太太答:「是Leslie。」「真的!」我不認得他。那年是1993年,我並不太認識他。因此,我們是擦肩而過。
也有一次,我坐在林子祥旁邊,在維園的一個網球比賽上,但我不認識他。有一份報紙刊登了他一張相片,朋友問我:「你認識林子祥嗎?」我當然不認識!所以Leslie並不是單一的事,我也曾坐在曾蔭權旁邊,但也沒有注意過他。
流暢動人的表演技巧
我想為大家介紹,我簡報上最下面的一個重點:他在不同的演出上,在唱與造方面擁有極動人的表演技巧-自然流露,富有感情的身體語言。特別在我選取的兩齣電影當中,《霸王別姬》和《胭脂扣》裡,更能突出他的漂亮動人。 當然,在他所有的電影中,也有同樣的技巧,就是流暢、隨意、自然。這顯然是他不停地探索、不斷地改進的結果,他實在是非常投入與專業。
另外關於電影《霸王別姬》與同名的京劇劇目。楚霸王因戰敗自知將死,泣別愛人虞姬,虞姬對其極為忠誠,最終自刎相隨;相對同樣的忠誠,是程蝶衣對他的師哥段小樓。在電影中,這種感情極為強烈。這是一齣經典的電影,絕對的經典!但是經典的電影需要絕佳的演員,而Leslie,鞏俐及張豐毅三人的表現精彩非常。
藝術與生活的相互模仿
這故事有一幕,出演霸王的段小樓,是程蝶衣的演出拍檔,兩人合作無間,一次對蝶衣說: 「我看你是不瘋魔,不成活。」事實上,戲劇與現實是有分別的,但對京劇藝術極為痴迷的程蝶衣來說,它們沒有兩樣,他的生活就是京劇。在某程度上,Leslie也是一樣,同樣的痴迷,所以我們會說:這是一個寓言。
現實的京劇,也有雷同的地方。就是很多京劇演員,如梅蘭芳,與程蝶衣一樣,演的是女性角色,是旦角。梅蘭芳是享譽世界的一代京劇名師,當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侵略中國時,他來到香港。但他拒絕為日本人演出;而在電影中,Leslie的程蝶衣只致力於藝術,不懂政治,他認為那個日本軍官是懂京劇的,他愛京劇,所以願意為他獻唱,這就是電影和現實不同的地方。
關於簡報上的最後一點,是Leslie在銀幕上的性格表現。他在電影上的角色,在某程度上,是跟隨他本身的性格而行,他的生命與藝術溶為一體,緊密相連。從這意義來看,藝術不只是模仿生活,有時生活也是模仿著藝術。
Leslie的演技素質的確很吸引。他對美學的敏感,優雅、精緻;演出技巧高、動作流暢;多才多藝,可塑性高;觀察力強,模仿準確,演出細緻漂亮。
情緒智商與團隊精神
相信你們聽過「情緒智商」一詞。他的情緒智商指數很高,頭腦快、心地善良,有高尚的人格、關心別人、性格敏感、有天分,尤其在演藝上。他有團隊精神,不會自以為自己是明星而高高在上。我相信他與劇組人員有良好的契合,當然我不認識他,但在電影上也可感受這一點。
因為我是一個教授,所以有時會用這樣的字句,以一個很長的英文字來形容他的嗓子──Vocal mellifluence(甜美、流暢)。他的歌聲流暢、自然、溫柔,我會說:他實在有一把很美麗的聲音;還有他細膩並富感情的肢體語言。
年青演員的好榜樣
我不想說一些令人爭議的說話,也不想給傳媒追。但我不得不說,他實在是年青演員的好榜樣。所以如果新一代的演員希望改進自己的演技,請你看他的電影和學習他的工作態度。我認為他的電影是好演員學習的藍本,因為肯定是最佳的電影。當然,他也拍過很多俗套的電影,因為香港電影工業的現實,所有的演員也需要拍商業片。但是俗套的電影不具啟發意義。雖然是很普通的電影,但Leslie以他特有的風格,幽默感和天分,演起來也非常突出,這就是我說他演技素質高的原因。
《霸王別姬》的肢體語言
因為時間關係,我現在帶大家看兩個視頻。第一個是《霸王別姬》的片段,講述程蝶衣與段小樓已成為家喻戶曉的演出好拍檔,後來因為第三者的介入而發生變化。現在螢幕前出現的是袁四爺。
這齣電影跟隨中國經歷了20世紀的跌宕,國家混亂、日本侵略、國共內戰。當然,最後是共產黨勝利,再後來是文化大革命。他們的伙伴關係也隨著時代的起落而有所變化。
因應時間,我們要快速往前看,我想集中於袁四爺觀看京劇那一場。Leslie 演的是旦角虞姬,扮相非常美麗。電影的主題是關於忠誠與背叛,是忠誠與背叛的對立。雖然他沒有參予唱歌的部分,但我們看到他的肢體語言,動作、造手均完美無瑕。我想像不出在這麼多演員當中,有那一位可演出這一角色。真的,我不能想像有任何演員,能當此大任。
《胭脂扣》的化學原素
再多一節的片段,來自電影《胭脂扣》,我只會播數分鐘,Leslie 飾演的十二少陳振鵬被帶到本地的粵劇戲棚,預備演出。他愛好粵劇並準備開展這事業。但不幸地,他父母就在觀眾群裡,他只完成了第一次的演出,就不能再繼續。他出身富裕家庭,不容許做一些下三濫的職業。梅豔芳飾演的如花因此備受壓力,被要求離開十二少,結束二人的關係,這是個心傷的場面。現在如花探訪十二少,帶來一件禮物,希望他能戒除抽鴉片煙的陋習。
現在是如花去見粵劇師傅,十二少被派往演出一些小角色,如小士兵或小工等。雖然這是一個學習粵劇或參予粵劇的好機會,但很不幸,他的粵劇前程非常短暫,只有一次的演出。我們看到的是粵劇師傅…因為時間不多…我們再看看Leslie的表演…
我相信Leslie 和 Anita 的默契很好,他們在螢幕上有很奇妙的化學原素。再看一會他們的演出,我想就此結束我負責的一部分。這是關於1930年代西環石塘咀的老故事,我認為這電影很成功的營造了當時香港30年代的感覺。
關於忠誠與背叛
Leslie返回後台,你看到他的臉,他的臉部表情,他充滿感情的眼神。當然,這電影與《霸王別姬》一樣,也是講述忠誠與背叛。有趣的是這兩齣電影,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製作,但卻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相信Leslie的舞台天分已被看中,或者五、六年後《霸王別姬》的選角,《胭脂扣》也會有功勞吧!
我想如果Leslie是一個音樂劇或舞台劇的演員,他會是個極出色的表演者。可惜在現實的香港電影界,他既身為歌手及演員,時間上並不容許它成為事實。但他有這個天分,大家都會肯定。我現在就結束我的部分,交給下一位的講者。各位如果還有問題,可以現在或一會兒發問,我非常樂意與各位討論。我說過,我不是Leslie專家,很榮幸被邀請,多謝各位。
分享環節
哥哥不是王家衛式演員
觀眾1:
首先,多謝你來到這裡為我們講解Leslie的《霸王別姬》及其他的電影,我的問題不是關於這兩齣電影。我很想知道你對他在《春光乍洩》裡的演出的看法,我相信你有看過這電影。
Dr Ingham:
我有看過這電影,很久以前的事,因此只能有一點記憶。我覺得他與梁朝偉的關係,又一次極好的化學作用與演出。梁朝偉是另一位很了不起的演員,與他同時代的演員,可能比Leslie更年輕一點。
觀眾1:
我個人意見,我不認為導演王家衛,拍攝《春光乍洩》時,何寶榮會是一個可愛的角色,因為他就像一個舞男。但是,我想大多數的觀眾,尤其在Leslie,的fans來說,他們看了這電影後,會覺得他非常可愛,我指的是何寶榮的角色,雖然是一個壞孩子。所以我想請教你的看法。
Dr Ingham:
我的看法是,Leslie,不是典型的王家衛式演員。我認為王家衛有他本身的風格,他自己的拍攝方式。但是我覺得Leslie,在其他電影中的光彩(而不是《春光乍洩》),原因可能是與導演的交流,可能是王家衛的與別不同的導演方式,也可能是他的演技在電影例如《霸王別姬》有更明顯的發揮機會。我不敢肯定,我只聚焦於他的演出上。我沒有研究很多王家衛的電影,我想很多香港觀眾會認為他的電影是相當沈悶的,雖然是好電影。
好演員都具有寬廣的表演闊度
觀眾2:
多謝!我有一個問題,是我的感覺。我認為Leslie與其他演員有一點不同,就是說…你怎樣看何寶榮與程蝶衣兩個人?我覺得這兩個角色有很大的不同。我意思是,他在每一齣電影中,角色的性格和演出也大大不同;但其他的演員,有名氣與否,他們每次的演出,在電影或電視上,我也看不到有任何的改變。都是大同小異的,你同意嗎?可有此感覺?
Dr Ingham:
同意!你看傑出的舞台演員,我是說西方傳統的舞台演員,你看Ian McKellen;真正的頂級演員Derek Jacobi,觀眾喜歡他們,因為他們演出有變化,每次的演出和角色也有不同;Kathryn Hunter,最近來過香港,是個很好的演員。所有這些演員,都是真正演技高超的演員,無論在電影上或在舞台上,都有很寬廣的表演闊度。Leslie 也是,Leslie也有同樣的質素,大家可以看到。
天分與努力缺一不可
觀眾2:
我覺得很奇妙,亦很驚訝,你可否分析一下,他怎會有這種特質?這些特質從何而來?
Dr Ingham:
我覺得是…有某些人,天生下來就有的才能。可能這些才能,我也不知道從何而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奧運冠軍,或者是出色的芭蕾舞蹈員,這就是所謂的天賦。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能全靠天分,還需要後天的勤奮,就是說要加倍的努力。他很努力,沒有人會懷疑。因此一定是兩者的配合,天分或才能加勤奮,還有全情的投入。
觀眾2:
會不會是他人生的體驗?
Dr Ingham:
當然有可能。好的演員會加入他個人的洞察力,但是有分別的。生活與藝術是有密切的關連(但不一樣),正如他的拍檔段小樓在《霸王別姬》裡說:這是不同的。他說得對!以Leslie的例子看,我覺得他已是生命與藝術溶為一體。這個答案可以嗎?因為我不是Leslie專家,所以我不能講得太深入。
在座有一位男士,他也是和我一樣,是個「鬼佬」,他正在寫一本關於Leslie的書;當然是英文的,我相信。這是我的福氣,因為我是文盲,我不懂中文,除非是英文譯本,假如只有中文,我無法看得懂。所以很期望這本書。我期望享受更多的精彩電影演出,所以今次的寶貴經驗令我獲益良多,多謝各位。
第一部份之二
講題….. 張國榮的生命光輝(第二節)
講者….. 張同祖(電影導演)、朗天 (文化策劃及評論人)、林紀陶(電影編劇及影評人)
一個值得尊敬的香港演員
張同祖:
其實,我有太多的感慨,對於張國榮的離去。到現在,我可能還不能控制我對張國榮的感覺。其實我和他合作不多,但是他是我一個值得尊敬的香港演員。
為甚麼我會這樣說,感覺這樣強烈,因為在03年,我是金像獎的主席。那年大家都知道,當過了年不久,就遇到「沙示」風波。那年,我們需要打很多將。從3月份開始,香港就已經進入了好像很恐慌的時候。演藝人協會提出,要退出那屆的金像獎。而我是一個不退縮的人,我堅持要繼續辦下去。因為我覺得沙示是一個病,病是可以醫好的,但我們不能退縮。我們不能在病之前,將我們固有的香港價值、香港活力,因為退縮而失去。所以結果我盡了很大的努力,說服了演藝人協會的曾志偉。志偉那年不是主席,但是志偉在這行業很多人會聽他的說話,於是我便說服曾志偉,將金像獎繼續辦下去。
那年,我們就在這艱苦的環境中,去到四月一日。那年金像獎,舉行日期應該是四月六日,不知道有沒有記錯。那天中午,我們正舉行製作會議,突然有電話來,是一位女記者,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是那一位女記者,我後來曾經公開向她道歉。女記者說:祖哥,想証實一個消息,哥哥過去了,選擇了在文華那樣的方式。我當時不知道火從那裡來,就以粗口大罵:「你不要再造謠,我們已經很辛苦的打緊將了。」跟住就掟低電話。十幾分鐘後,第二個電話,第三個電話,第四個電話…我就知道這是一個事實。
雖然這是事實,但我到現在還不相信。我覺得張國榮是一個很堅強的一個演員。他是一個…亞Mike剛剛提到的,亦有一些觀眾問:香港的文化為什麼會催生張國榮這樣的一位演員?香港的文化是很畸型的,它可以摧生,也可以摧毀。能夠在摧生和摧毀之間,站得住腳是很不簡單的事。所以張國榮可以在摧生和摧毀之間,堅強的站著又能發光,但我想不通,為什麼他最後會這樣?
創意聯盟的唯一電影《流星語》
對於張國榮,有一件事大家可能還不知道:就是在97年之後,香港電影市場一蹶不振,我們當時一班有心人,我,我發起的,小寶(爾東陞)、張之亮、Gordon陳嘉上、羅啟銳和張婉婷,我們的「創意聯盟」。我們有一個想法,我們拿著劇本和演員傾,希望他們暫時不要收錢。用他們的片酬來投資,我們想將製作費,好好放在電影製作上,不希望因為市場的萎縮,而因貨就價,令電影受到傷害。
創意聯盟到現在,唯一拍到的電影就是《流星語》,這個是因為張國榮,他二話不說。當然,他和張之亮怎樣分配是另一回事;我知道他當時拿取的片酬,是這行業裡的前三名,他能夠這樣做,我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熱愛電影、熱愛藝術生命、熱愛香港的演員。所以他很值得我尊敬。我就講到這裡,留多一些時間給朗天和紀陶,好嗎?
張國榮與對象a的關係
朗天:
各位,我今次其實都是做評論,或者文化銳角的角色,所以我嘗試提供多一個角度理解。剛才有人提出,或者這麼多年都有人會講Leslie生命與戲劇合一。他不單是一個巨星,而且是一個可以永恆照亮我們,或者inspire(啟發)我們的一個對象。我嘗試用一個所謂「對象a」方式去理解張國榮,我們會時常講張國榮是一個對象,不單止是對象,還是「對象a」。這個concept(理論),如果大家知道,其實是來自拉康(Lacan)(法國新佛洛伊德主義精神分析學家)。我嘗試在這個場合,用我的方式去講解,這樣一個framework(框架)去理解。
「對象」,大家都知道,當然對象有很多種對象。記得多年前一個笑話,我的老師,弁宗三老師,很多年前時常問我們有沒有對象。我們說笑:「我們的對象很多,老師您不用擔心。」弁宗三老師答:「對象多?哪就是等於沒有對象啦!」
對象可以是談戀愛的對象,是一個愛情的對象,是慾望投向的對象,但是愛情的對象與慾望投向的對象不同。另外一種對象是,假使你看到我,我作為一個你視覺的對象,一個經驗的對象;我也看到你,我們就會成為對象。
一般來講,對一個人物,人物當然是一個對象,是一個經驗的對象,他是一個現實,一個活生生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我們欲求的對象,我們想親近的人、我們很喜歡的人。我們有時在街上行走,看到一些人,但不會產生欲求。但有些人會吸引我們,令我們產生欲求。產生這些欲求的原因,可能是(appearance)外貌,也可能是氣質能力等等的表現。我們日常看見很多人,但不是都可以變成好像哥哥的一個對象。
「對象a」是有條件的,有三個層次,他能夠將三個層次結合。第一個層次是「想像」層次、第二個層次是「象徵」層次,第三個層次是「現實」層次。
「現實」與「想像」的結合
「現實」層次,首先一定是一個我們經驗的對象,而且有一定容貌氣質吸引我們,這是第一條件。但是單單這一個條件是沒有用的,可能只是一個普通人,只單純在生活上吸引我們的一個人。它還有一個想像的層次,假如我們交談,是一個我想像的對象,甚至我爸爸我的親人,雖然是見著,但是不單是見著,還是想像著他是甚麼人,或者他已有一個形象在我心目中。我們時常說一個白馬王子,或者是夢中情人,他不單是有一個客觀自己特別的氣質,他還符合我們心目中某些想像,可能根據我們的生活,或者我們看的書、看的電影,或是其他固有我們理想中的形象,這個對象符合我們想像中的理想形象,經驗中的對象與想像中形象合一,我們便會加倍喜歡。這個明星不單是有一定的氣質,一定要「靚仔」,而且往往符合了很多人想像中的形象。
哥哥演藝生命的「象徵」意義
另外還有一個「象徵」層次,因為如果單單純粹是想像與現實的結合,不構成「對象a」。「象徵」的層次我們叫做symbolize,象徵層次比較複雜,我們常常在文化學上圖騰上講的。甚麼是圖騰,在原始人社會,圖騰是全部族人的一個起源、來源,如以前印第安人會相信,整個部族都是鷹的後代,是鷹的子孫。我們中國人是龍的傳人,我們全部都是龍的子孫,龍是一個圖騰。我們是龍的子,實際上我們是有爸爸的,我們的爸爸是現實上的爸爸,龍是我們象徵上的爸爸。龍象徵很多東西,可能是威猛,可能是一大堆的符號的一些characteristics(特徵),所以覺得我們是龍的傳人。這就是「象徵」的層次。
而張國榮的「象徵」層次,未必是他自己單純個人的建立,也是通過他的演藝生命,是他做的角色甚至他在傳媒上某些言行上建立。譬如我們看王家衛,通常我不會講他的《春光乍洩》。《亞飛正傳》和《東邪西毒》裡面,張國榮演一個浪人的角色,再specific(具體)一些是一個浪子,一個典型的浪子,這個浪子是一個象徵,象徵一大堆的東西:可能是不羈,少少的bad boy(壞男孩),其實是飄浮、失根,往往會去尋找永恆的失落,他們上路不問目的,只是上路等等。這象徵不但是個人的形象,講的還是整個文化上一直以來的浪子,不只是他,還包括占士甸。後面的象徵意義是,在荒漠上永恆上路的一個人的狀況、迎接虛無的一個狀況。
當一個對象,他有現實的吸引力,他符合了很多人的想像,而又有文化上的象徵意義,就構成「對象a」;當然這一定是要有效地結合在同一點,落實一個人身上,就是object a。
令人上癮、不能自拔的「對象a」
「對象a」有甚麼特色?一般來說,我們渴望的對象,得到了就會滿足,譬如口渴,我們飲一杯水,解決了口渴就會很舒服。但「對象a」是甚麼對象呢?就是我們愈得到它愈不滿足,可口可樂在流行文化上就是「對象a」,愈飲愈口渴,特色是叫我們上癮,毒品也是,是某一種的商品。
在藝人或者明星來說,一個很吸引的superstar一個巨星,其實就能造成…我們不得不講消費,在文化市場上我們消費,愈消費它其實愈渴望它,愈想繼續消費它,我們不能夠自主的進入一個狀態,這就是「對象a」。
「對象a」有時很像戀愛對象。戀愛對象是甚麼?一般對象是我們得到欲求時就會滿足;戀愛對象是反而慢慢得到他的時候-- 或者你會有這樣的經驗,當你談戀愛時有某種狀態,早上會有種淡淡的哀愁,不是一定好開心的--你明明得到他,愛人在你身邊,早上起來,他就睡在身傍,你仍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淡淡的哀愁,仿似失去了他。為甚麼呢?因為你和他合一時,當然戀愛對象會合一,但當你與他靈慾合一時,你其實是失去他,失去了他作為對象。因為原本他擺在你面前,但當你與他合一時,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反而有一種失落的感覺。這感覺是同愛人一齊合一的時候,反而是哀愁,這哀愁是一種憂鬱。「對象a也是」,當你愈得到它愈會失去它,反而一種憂鬱。 所以,「對象a」的關係有時像談戀愛的感覺,當然不是完全一樣。「對象a」只不過就是愈得到它愈要渴求它,而戀愛是因為合一後有的感覺,但是感覺相似。是憂鬱的,是有些失落的,是令人有一種淡淡憂鬱和哀愁的感覺。
所以Leslie會這樣吸引我們,會吸引我們文化消費者,或者我們作為一個觀眾,因為他能去到這個層次,很有效的將三個「想像」、「象徵」和「現實」結於一點,構成了一般人,或者是主體,或者文化消費的主體,與「對象a」的一個關係,於是使我們有種不能自拔的一種狀況,因而令我們有很多的inspiration(靈感),能這樣inspire(啟發)我們。希望大家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嘗試用這樣一個框架,去解釋為甚麼我們這樣「鍾意」哥哥。
與哥哥的第一次合作
林紀陶:
其實我沒有準備上台講話,不過剛才祖哥講完之後,我很有感觸,因為我本身是一個踩界的人(有很多身分),又是影評人、又是電影人,但是我當自己是電影人重要過影評人。
在我編劇生涯來講,哥哥對我影響很大。我第一個作品是89年的倩女幽魂第二集《人間道》,那時候是哥哥做導演(按:應該是主演)。原本《人間道》開頭時有另一位演員,故事也應該很不同。但後來,輾轉許多改動;到最後的倩女幽魂一定要有「寧采臣」,不能有「周亞炳」,所以你會看到,這個故事裡面是非常複雜。我是第一次做編劇的,已經遇到這一個,構思二年半,差不多有幾個故事夾雜一齊,最後抽絲剝繭變回寧采臣和小倩的故事。
那時候令我認識到,香港的電影創作是非常精彩的,是很厲害的創作。到現在,因為這個劇本,我發覺再沒有甚麼事可以難得到我。同時,最重要的是,因為這劇本,令我認識到一個很重要的事,包括我老師徐克的教導。同時因為我的好運,一開始就遇上了Leslie。
明星不能讓茄喱啡「嘴」
為甚麼我這樣說?因為那時候Leslie有很多人很疼他,包括導演徐克和程小東。他們拍Leslie的時候,用了很多不同的技巧。那些技巧我說出來,相信大家會覺得很沈悶,但是原來(對香港電影來說)是很重要的。不是我們懂得用「橋」,或者提起筆寫東西,就是香港的電影編劇,而是有很多竅門技巧。技巧包括…我現在還很有印象,其實是我老師教我的,就是如果你面對主角是Leslie的時候,你必需要很疼他,你一定不要給他做一些,他的影迷會覺得出事的情節。例如要他「嘴」一個茄喱啡(臨時演員),一定不可以!
我當時很幼稚,製造了一場戲,就是在正氣山莊,不知道大家記不記得這一場戲,我當時想到一條「橋」…就是全部人中毒,唯有Leslie沒有,因此他需要輸送真氣給所有人,那就不如「嘴」所有人。這時,正氣山莊只有兩個女仔,一個就是王祖賢演的魏青風,另一個就是月池,再來就是鬍鬚佬午馬和張學友,還有六個不知名的茄喱啡。全部都要「嘴」。
電影人為明星創造夢幻
監製眉頭一皺,就說:「你想死呀?咁樣都諗到 ?」我說很好笑的。「是好笑!但他是一個「明星」,當一個明星,如果有一些場面,雖然是劇情需要,但是形象會因此出現問題的話…」我說沒有問題,入戲就可以了嗎?「他是個明星,你知不知道明星是有一種漂亮…有一種東西,需要電影人的創造,令他們很漂亮、令人難忘的場面。」當然,因為這場戲,另外一個導演程小東很喜歡,所以最後還是保留了整場戲。但是只給他「錫」王祖賢,以及後來一個男人會「嘴」他的是張學友,因為他是修道的,女人不可以「錫」,他說:「男人沒問題」。但是在鏡頭上沒有拍到,他只對著鏡頭作狀去「錫」,我覺得他很尊重編劇,所以很多謝Leslie。
哥哥在片場「無大無細」
就是因為這個事件,令我在編劇上開了竅。同時,後來我決定繼續做編劇,是因為在現場上,我見到哥哥的專業精神。因為他在戲裡…說實在的,你們認識的哥哥,其實只是一部份的哥哥。真正的哥哥,在現實生活上還是真正的「哥哥」,而且他是「無大無細」的。他很friend(友善)的,同所有人都很friend,包括我。當時他也不知道我是「乜水」,他送我錄音帶,是重唱他很喜歡其他人的歌的錄音帶[全場觀眾齊起哄]。我說:「哥哥,你不用送給我,我已經買咗,我買了CD呀!」因為那時這CD剛新出版。「咁!那下次你囉番嚟,我幫你簽個名!」很感動、很開心!同時在現場,你會感覺到真的是好像一家人。
剛才,所以當祖哥講起的時候,我很感動、很感觸。因為原本我是畫卡通的,其實是很孤僻的工作,一個人關在一間房裡做事。後來轉了編劇,我認識了很多電影人,包括剛才提及的曾志偉,很多人,包括祖哥,他是我偶像,好像一家人的感覺。
我的劇本生涯,89年的第一部故事《人間道》,另外一部我都很多謝哥哥,是92年寫的《白髮魔女傳》,我拿了一個金馬獎。其實我覺得這不關我的事,完全是演員的問題,和導演的問題。在02年,其實我是幫哥哥寫了一個故事,idea(意念)是他自己出,他想找陳果導演拍,女主角是一個日本人松鳩菜菜子,故事其實已經OK,但很可惜,現在已經不能實現。因此令我對哥哥有很大的感觸。
哥哥能融入內地電影世界
最後,我想說的是,我最近幫很多外國的導演或電影公司寫劇本。最近有一個故事和北京一個導演寫,當我和他們提起港產片與港產演員的時候,他們每每提及哥哥。因為哥哥曾經拍過三部大陸人拍的電影,這三部電影…他們一直有提出,哥哥帶出了一種…他們不知怎樣形容,他的演出方法很複雜,有很多是天生的。對於在內地的演員來講…因為後來他們遇到很多南方演員,他們覺得張國榮的演技是絕品,因為他不單融入了內地電影的世界,完全毫無瑕疵之外,還會把電影人物發揚光大,包括剛才討論的《霸王別姬》。令他們最詫異的是《紅色戀人》,一個紅色的革命家,他們不相信香港演員可以做得到。表面上看張國榮,他點會啱做?怎會做得到?但是那部電影告訴你,他做到了。
攬著張國榮氹氹轉的《風月》
另外一部是《風月》。《風月》其實是陳凱歌第二次拍張國榮,你會發覺導演的攝影機,是攬著張國榮「氹氹轉」的,他是好鍾意好鍾意張國榮的。直至現在,他的電影還是會有一些影子,可能是一種殘留的經驗,那種經驗和他們北方人的演藝世界很不同,是南方人的世界,一種嚮往、一種感受。很多時他的電影也會不期然地流露出來,為甚麼會有這些影子?就是因為他曾經和哥哥合作的原因。
張同祖:
剛才朗天和紀陶的說話,朗天說哥哥的象徵和對象,紀陶剛剛說的形象,但是我覺得這些問題在張國榮身上不會發生,因為張國榮他有一種…令你假如你喜歡他,你便會很喜歡他,你很喜歡他是因為他有一種貴氣。這種貴氣使他演繹各種人物,就算演的是黑社會,或者演的很壞的人,你也會覺得他是一個好的壞人。是真的!我覺得一半是天生,一半是後期的成長。他的成長是他的胸襟,他的胸襟是:張國榮是可以放下,但是他可以是更加的執著。這是很難的,放下是無所謂、無求、退出不競選,不做甚麼…只是負責對演藝生命的執著。當他在放下與執著,放下、執著之間能夠出到來,就形成了這種貴氣。這種貴氣和魅力是我們喜歡他的,使得他做任何事我們也會覺得是好的。
交流及分享
永遠帶著指南針的人
觀眾一:
我想問問林紀陶先生,剛才你提及你寫的一個劇本,松鳩菜菜子做女主角的一個劇本,可否透露故事大綱大概是怎樣?其實很不幸地不能夠成事,所以很想知道一下。
張同祖:
只可以講幾句。
林紀陶:
是的,只可以講幾句。我相信那間公司很喜歡這個劇本。其實idea是哥哥想出來的,我以前曾在紀念哥哥的研究會上也曾經提及過。是講一個在口袋裡時常帶著指南針的一個人,他永遠好像朗天所講的不斷在流浪的人。故事是…我覺得哥哥,其實哥哥很知道自已的形象,。完全好明白在銀幕上和現實上的自己有甚麼不同,有甚麼分別。他想藉著這個故事,帶出他對整個世界的看法,我只能夠講這麼多。故事是講演藝界的,所以裡面很多的素材,也是關於他現實和戲劇的生活。我想我只可以講這麼多。
《霸王別姬》在中港兩地的詮釋
觀眾二:
我想問一下,哥哥的《霸王別姬》在內地的票房非常高,93年的時候就有四千八百萬,但是在香港的票房不是很高,我想問一下,就在你們看來,我們那邊對哥哥的定位和你們這邊有甚麼距離,為甚麼會這樣子呢?
張同祖:
《霸王別姬》,因為它是京劇搬上電影,在香港,國內的票房一定是會比香港好,因為人口來說是無法比擬。第二是對京劇的認識,香港是南方城市,我們是對粵劇,就像剛才的片子,粵劇的英文字幕是Cantonese Opera。對南方來說,我們重視粵劇。對每一種戲劇,有它本身的生命,有傳統,有歷史上大家對戲劇藝術的喜愛。在香港,對這方面(京劇)的文化是比較弱,香港的粵劇團,好像「雛鳳鳴」,就她們的劇團來說,到現在粵劇仍然是,也算是很蓬勃的。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辦法,這是先天的一種缺憾。
林紀陶:
我想補充一些,其實《霸王別姬》是很特別的,原本李碧華小姐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其實已經拍了一個電視單元,故事是一樣的,都是程蝶衣的故事。初時不是用這些演員,同時故事是更加立體。也就是說兩個京劇演員,他們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戰爭,後來到了香港,是一大段在香港的故事。一班被香港人稱為「外江佬」在香港生活的故事。他們有京劇藝術的技巧,但在香港這個南方城市沒法發揮。他們融合香港社會,變成了小人物。對原本的故事來說,那段戲反而是作者李碧華最想講的一段。電視劇在香港很成功,引來很多話題。後來李碧華小姐將這個故事重新用文字寫出來,吸引了陳凱歌先生,然後再改編。很多時你會看到,內地和香港雖然在素材上有很多的關連,但改編時會有不同的詮釋,不同的演繹。事實上,《霸王別姬》雖然在香港票房不是很好,但普遍評論也是很高,你看到外國的評論,你會發覺它打破了地域的界限。
張同祖:
其實京劇對香港的電影界影響很大,我們都知道,成龍洪金寶他們都是學京劇出身,今天成為武俠巨星。所謂這個時代,其實在角色上…中國電影好像比較開放,讓香港的電影在國內放映或者是在國內開拍。可能界線不那麼明確,就是因為語言,因為市場,因為時代的關係,很可惜的說,京劇其實是…不管是京劇、粵劇、崑劇,在格局上、在表演的領域上,都有它們獨特的地方。
哥哥的O型血
觀眾三:
我記得在上次的研討會裡面,導演陳嘉上曾經說過…我們都知道,香港是一個商業社會,票房至上;很多創意的東西,作為電影編劇或是導演,很多時都不敢嘗試。當他們鼓足勇氣想嘗試的時候,找演員一般都會想起Leslie。請問:作為香港的電影人,對於你們,Leslie身上有甚麼特質,或者有甚麼特別擅長的地方?使你們覺得,如果我真的要冒險的話,我一定會和他一同冒險。
張同祖:
Leslie其實是O型血,這個就是答覆。有些電影未必有些演員可以做,肯做也未必可以,或者不肯做,或者做了沒有效果,但Leslie是可以。
朗天:
可塑性高。通常演員可塑性高,range大,「試」的可能性也大,同時肯做實驗。做實驗是…故然range大,但如果不肯試,也未必是好,但他很肯願意嘗試。
林紀陶:
其實,還有一件事,通常Leslie會比較好一些。很多人的冒險,他不會和你斤斤計較,反而會在背後支持你。你可能會對他說:「死啦!唔知得唔得嫁!」他會說:「試下啦!試下咪得囉!」我覺得這就是哥哥最特別的地方。這件事令我想起一事,我想朗天可能也會記起。曾經有一年,我們香港評論學會找張國榮先生任頒獎嘉賓。嘩!我覺得他和一般頒獎嘉賓完全不同,因為是他照顧我們,不是我們照顧他。那時在Planet Hollywood頒獎的時間,他一早到了現場,當頒獎完了,他問當時的會長李卓桃先生:「我做晒我啲嘢未呀?做晒!咁我可以走得啦!係咪呀?」那個時間,我很感動。其實他真的如祖哥說他是一個王子、是一個貴族,他是可以這樣幫忙我們,所以他這樣的氣質真的是O型血人,Oh Yeah![觀眾大力拍掌]
張同祖:
所以我說他貴氣。他貴氣,但他又可以放下,這是非常難得的。我和很多演員很熟悉,有些演員是冷的,有一些很友善很隨和,但缺少了一份貴氣。這一份貴氣在他身上,可以隨時融合在任何的階層裡面,在融合以內還是突出的,這個是很難得的。
演技認同比獎項重要
觀眾四:
大家說了這麼久,對張國榮的演技很認同;還有每一次給他的新嘗試,他都很成功的交足功課。但是,為甚麼這麼多的獎項都在他身邊擦身而過?為甚麼每次都令他很貴氣的坐低?
張同祖:
遊戲是有一些遊戲的規則,是必須遵守的。希治閣也未拿過奧斯卡。同樣,有一年秋生演出許鞍華的《千言萬語》,那年是華仔取得影帝,結果秋生很生氣,不知那一份報紙報導,秋生把金像獎扔了。我不是說華仔演得不好,但《千言萬語》和他一比較,你就知道秋生演的神父是形神俱似,獎座也是在他身邊擦身而過。這是沒辦法的事,遊戲規則是這樣,我們一定要遵守規則!
林紀陶:
同時我要補充一點,你會覺得是缺少甚麼?你會不會因此而覺得你心中的張國榮是缺少了甚麼?(觀眾答:不會)
朗天:
其實電影評論學會是曾經頒獎給他,是《東邪西毒》的「最佳男演員」。如果說影評人的選擇,你發覺影評人的選擇是早於金像獎,或者是電影工業之前。很多演員包括劉德華,基本上是拿了影評人的獎項,跟著才是金像獎…。甚至更早的發哥,周潤發先生也是提名了很多年,才憑《英雄本色》取得影帝…所以是有一個時間。假使有機會,如果哥哥有機會繼續下去的話,這個獎遲早也是他的,金像獎,或更高的榮譽。但問題是要經過一個過程。評論人、或者這個專業、或者從藝術角度,他已被肯定,可能在業界方面是遲了一些,不是代表他不好。
林紀陶:
其實,以我在電影行上看,我覺得最遲得獎的應該是劉青雲,劉青雲是我最為他不值的,以哥哥來說,我們是一早認同他的演技。其實在演技來說,獎並不是最重要,最重要反而是你對他的認同 [觀眾拍掌]。如果你和他說:你這一場戲做得好好。我們影評人一定要有point的,他那一場戲好在那裡,他會很珍惜你的意見,比獎項還更加珍惜。
電影人很明白,香港電影孕育了很多不同特色的演員,包括秋生,秋生的演出其實和哥哥一樣是絕嚮來的,你會發覺是他人不能代替的。最可惜的是,我們稱為嶺南演技的很多演員,他們變成絕嚮後找不到接班人,包括梁醒波。我們很喜歡梁醒波的電影,很喜歡他的演技,很希望有第二代的波叔,很可惜到現在也沒有。有一次的座談會,我也提出過絕嚮演出現象的問題,哥哥也是,到現在也沒有接班人,是我們覺得很可惜的。
張同祖:
超級巨星就是因為有那種特質,是沒法取代,每一代都是一樣。其實,張國榮也拿過金像獎的,《亞飛正傳》,是吧?其實每一年的電影,每一部的電影,在那一年之間也會有不同的遭遇。因為投票的制度,在金像獎來說,我覺得已經很公平,但沒辦法!沒有人可以控制!投票人多少,也會影響最後的結果。無論怎麼也好,好的演員、好的電影,是我們永遠也會記得的。
哥哥演出角色的寬廣度
觀眾五:
張國榮,你們提到他的為人很好,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他的藝術上有很多角色,請問你們最喜歡他的角色是甚麼?而且,因為他沒有不能演的角色,如果他還在,你們最希望他演甚麼樣的角色?
朗天:
你問的是個人品味,我個人的品味真的是歐陽峰。剛才提到他其中的角色壞男孩,歐陽峰肯家是不討好,話明是西毒,亦是更加特色,邪邪地,我不會覺得他是衰極有限,因為是真的好衰,演一個很妬忌的男人,很入骨的妬忌,是一個很小氣很妬忌的男人。如果真是一個好演員,不會因為他妬忌而喜歡他,只不過知道他是演出這角色,而覺得他是演得很出色。而我一直對歐陽峰這個角色很喜愛。未曾有王家衛版本的時候,歐陽峰這個角色對我來講有很大的吸引力。事實上是王家衛和張國榮將這個角色的另外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在銀幕上呈現。對我來說,有很大的滿足。所以更想看多一些,好像剛才說的得到了,消費了這個角色或者對象,你會愈想多看一些。
張同祖:
我覺得假如張國榮…剛剛你說他可以演任何角色,因為他是O型血的人。剛才朗天說演一個很壞的角色,也是個很可愛的壞人。
林紀陶:
我覺得張國榮有一樣是很厲害的,歐陽峰的角色我也很喜歡,同時你會發覺,如果有原著改編的人物故事落在他手上,就會被鎖住,他可以取代到,譬如歐陽峰。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卓一航,因為卓一航的角色是很冒險的。如果你有看過原著小說,卓一航是一個很優柔寡斷的人,而我們嘗試將這個角色變成,一個幾西方的亞飛正傳占士甸式的中國古代人物。他演了之後,我發覺對不起梁羽生,因為梁羽生寫這個人物,是很有古典的中國儒俠的味道,只因為市場的需要,我們需要一種叫做「時代感的魅力」,而且當知道是張國榮演出的時候,便將整個角色更新,而又發覺他做得到。寧采臣也是,你會發覺他還有很多角色,包括賈寶玉,基本上他還是賈寶玉的化身。但我覺得是未完的,因為我一直覺得張國榮還可以做一種角色,是以前完全沒有人做過的,屬於一種很未來人種的形象,超越現代。其實,你會發覺他的形象還在摸索,就是他會變成不是一般男女分歧衝突的新人種。這是一個科幻片。這個科幻片,我一直都在想,應該會很適合他的。可惜,現在說來是空談。你會發覺張國榮,他的闊度是未曾完結的。
朗天:
補充一下,我想起了,我很希望他做的角色是機動戰士的馬沙。
林紀陶:
一定很適合他做。
第二部份
《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新書發布會
主持….. 李安(三聯書店助理總編輯)
嘉賓….. 羅卡(影評人)、林夕(填詞人)、李小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兼系主任)、洛楓(作者、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助理教授)
主辦…..三聯書店
序言
李安:
各位朋友,《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新書發布會正式開始。我是三聯書店的助理總編輯李安,我代表三聯書店歡迎大家。
其實來這個會之前,我今天上午在家裡看了張國榮的《熱情演唱會》的錄影帶,他在裡面講了一句說話,他說:我們隨了要學識怎樣愛人之外,還要識得欣賞自己。哥哥的歌迷水準之高,同時在現場所有的setup(設置),包括一些rundown(節目流程)、包括一些紀念特刊的專業和品味,我們真的有很深的印象。
其實我有小小的回應,剛才很多嘉賓都有提到哥哥。在我來講,我自己覺得哥哥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如果以一個類比的話,我覺得香港的演藝人裡面,隨了仙姐(白雪仙),就是張國榮。[觀眾拍掌] 我覺得他是真善美的化身,因為他的善良,他有個「同理心」,去關心別人,所以他才那麼容易進入角色,而將它演繹到好像他生命裡一部分一樣,如果沒有這個善良是做不到的。另外,我亦知道他很喜歡美的東西,而這個追求美的精神,我想大家不可以否認。最後的最後,是他願意,好像剛才張同祖先生所講的,「怎樣捨而後得」,既然他已到了一個無求的境地,然後再去追尋他的藝術世界。他已經是豁出去了,去追尋一個真實的,一個人性的最細緻的地方。其實這正正就是,最令我感動的地方。
三聯書店,其實一直以來對香港的文化都希望有所介入,我想在電影方面我們也做了很多事情。很開心,今次有機會出版洛楓小姐這本書,其實是我們一路夢寐以求的書。我覺得她的文筆寫出了張國榮的內心世界,或者他的追求,好像一些朋友說的「還他一個公道」;不過,其實在我們的心目中,從來沒有待薄過他。
現在我交給現場的主禮嘉賓,首先請羅卡先生。我想很多人也會認識羅卡先生,他幾十年來,一直為香港電影做了很大的貢獻。隨了國際電影節,或者香港電影資料管,做了很多策劃的工作之外,他也編了很多書,是關於電影的。今次很開心有這樣的機會,因為哥哥的原因,我們請到羅卡先生為我們講幾句說話。
由跳跳唱唱到演技洗錬戲路廣闊
羅卡:
各位張國榮的歌迷或者影迷,三聯書局的書迷、主辦單位,我今日來到這個盛會,有兩件事。第一當然是為了張國榮,第二是為了洛楓小姐。因為洛楓小姐是我好朋友,也是我其中一個相當敬仰的作者,我看了很多書,看了很多張國榮的電影。我會分開兩面講,首先講哥哥,之後才講妹妹。
我很早就看張國榮的電影,大家都應該看過他和陳百強主演的《鼓舞》(按:應該是《喝采》),或者和很多人一齊做的《烈火青春》等等。當時的張國榮特別是第一套,我的印象不是很深,只不過是一個青春、跳跳下、唱唱下歌的演員。到了80年代初的《烈火青春》,發覺他開始很有氣質,不是一個普通青春派的演員,而是有氣質和表演有內涵,他的憂鬱,他的不安於室等等。當然,去到我們經常翻看的《阿飛正傳》、《霸王別姬》,或者更後的電影,他的演技就愈來愈洗錬。他在各方面的戲路都出來了,譬如《金枝玉葉》,完全不同的戲路,也表演了他另外的一面,喜劇、內向,以及很多他以前沒有的戲路,譬如對女性的看法,對男性的看法,他自己內心的恐懼。甚至他最後的一齣戲,講他精神有問題的《異度空間》,我們都覺得他真的很有內涵,用盡他的感情,用盡他自己的心去演出的電影。
研究張國榮的書本陸續面世
當然,他的過逝,我們是好可惜。大家都知道張國榮已經傳世,你看到香港、國內、日本、韓國,甚至美國歐洲,不只是迷,還有研究,用各種文字寫的書已經出現了。有一本研究《金枝玉葉》的英文書,香港大學出版的書也快面世了。這個教授也如洛楓小姐一樣,是張國榮的迷,是一位外國鬼婆。所以,你可以見到,無論是見過他,或者未見過他,因為她(這位外國女士)是完全未見過他的,也是喜歡張國榮。我自己也不算認識張國榮,也喜歡看張國榮的電影。所以張國榮可以傳世的了,大家不需要再擔心。
講到妹妹,以年紀來說,她是可以做我的妹妹。我覺得她在寫作方面,是好特別,好厲害的。她喜歡詩、流行音樂也好,甚至Opera,歌劇宏大的音樂她也識欣賞。喜歡寫,特別是流行文化,包括流行音樂、流行電影、漫畫,甚至是都市的現象等等,都有一套東西去解釋或者分析。另外她對文學創作,評論方面都很有修養。一個教授,能夠做到教授,又喜歡流行的東西,也研究流行和高雅的東西,兩種東西也可以欣賞,也能夠有著作,變成一種學問,這種寫作是不多的。因為很多高高在上的人,可能看不起一些很流行的東西;或者喜歡流行的東西,而不懂欣賞高深的東西,但是洛楓小姐是兩樣都可以。所以她是很令人佩服的。
第二,她是很勤力寫作的,年年也有書出。今年這本,我相信可能會變成暢銷書了!所以值得來這裡恭喜她,講幾句說話,雖然我沒有怎麼預備,不好意思!但是洛楓小姐這本書,我一會兒會捧讀。因為講張國榮,以深入淺出,從多方面角度去研究張國榮的中文書是比較少。我覺得很高興,學界也好,研究界的人也注視著張國榮,用了很多精力和開始仔細研究他是很難得的。今日就講到這裡,多謝各位。
李安:
接著是,我想是我們很期待的一位講者,因為他與哥哥合作無間,而哥哥亦都覺得,他的詞能夠寫出他的心聲的林夕先生。
愚人節應改稱哥哥節
林夕:
其實自從03年4月1日之後,我每年都要寫許多關於哥哥的東西,講對他的感受,對他的成就和個人和他之間的許多瑣碎的事。因不想每年重覆,我差不多已經全公開,我所有與他之間或者我對他的感受。前幾日,我很辛苦的再寫了一編二千字,刊在今期的《明周》上,也講到一些很感慨的事。好像每逢四月一日愚人節,以後我覺得不應該叫愚人節,應該叫做「哥哥節」。
哥哥在流行音樂和電影方面的成就,是非常之高,這個是「亞媽係女人」一樣。但是為甚麼愚人節要改名?那日他做的事,其實是他對這世界一個最後的貢獻。我覺得,當我們將一些try to turn negative to positve(負面東西化為正面)的時候,他提醒了很多人:要照顧大家的情緒,情緒病要正面的面對。他以他自己的生命結束,來提醒世界這件事,是他另一樣的貢獻,亦很少人想起這一點。其實我很積極參與很多關於情緒病活動的工作,或者在專欄上寫許多關於注重生命健康的文章,也是因為他而有所改變。
四月一日「哥哥節」之後,也改變了我自己對生命的看法。我很慚愧和後悔,在他最後的一張唱片,明知他情緒出現了問題時,仍一貫寫一些比較悲情的歌,正如<玻璃之情>,我估不到會弄假成真。所以以後我覺得寫歌詞有一個很重大的責任,除了要發洩眼淚之外,還要有一種使命感,正如哥哥一路的演藝生涯也充滿使命感一樣。
香港文化的兩極現象
他很「愛錫」自己的演藝事業之餘,也很愛錫這個娛樂圈,他有一次為了演唱會演出之後,受了傳媒不合理的批評,他非常之「勞氣」,甚至講,我聽起來覺得很可愛的粗口。那種發洩是對的,因為大家都很憤怒,覺得香港有張國榮是香港人的驕傲,甚至是華人的驕傲。但是我們很多傳媒,做著一些相對破壞的工作。
我自己很愛錫流行曲,香港的…總之是流行曲,但云云我寫過的歌手,我出道二十幾年,我看著很多歌手起起落落,很多「擬似」藝人的人,枉稱一個藝字,藝術的「藝」,不是虛偽的「偽」。但是很艱難,我想,十年二十年,是上天才賜給我們一個真正的藝人。[觀眾拍掌] 剛才羅卡先生說得對,香港文化出現了bi-polar兩極的現象,有很多有錢人可以花千幾元去看一些貴族式的歌劇。在紅館開的藝人,是比較平民化的,但是在紅館和文化中心之間,很少有crossover(交集),有互相看不起或者是互相不瞭解的情況。很希望,一直都希望流行音樂,當然是夠質素的,「擬似」那些不需理會,夠質素的其實,為甚麼不可以進入一個高級文化殿堂,而被視為一種次文化呢?
其實香港從來不是一個文化沙漠,沙漠只是,可能是受眾或整個社會的人的一雙眼,不懂看得更加通透,不懂看得更加遠。因此我很不希望,每一個藝人都是用他的死亡去營造一個傳奇,贏得大家的尊重。好像沈殿霞小姐、梅豔芳小姐、羅文小姐,對不起!是羅文先生[觀眾大笑],不要緊,性別不應執著 [觀眾拍掌],黃霑先生,林振強先生,為甚麼總是在去世了,才值得大家做一些功夫去回顧呢!
我自己本身也是學院出身,所謂學院,就是受過大學學院的教育,不是周融說的社會教育。其實我和洛楓小姐也是認識很久,曾經一齊做過一本詩刊,詩刊叫《九分一》。我們走的路不同,我是進身流行文化的創作,她就在學院研究,她亦繼續寫詩、創作,得獎作品叫《飛天棺材》。我覺得有一日我能走進紅館,亦是象徵意義,亦是香港文化界的一個演出,正如她有心幫張國榮成為一個藝術的殿堂,有白雪仙小姐一樣高的地位,這是作為流行音樂一份子的光榮。當然,所謂殿堂,我自己在流行文化界這麼久,漸漸已經放棄所謂殿堂的執著。
流行文化可否進入文學殿堂?
流行歌詞可不可以進入文學的殿堂呢?曾經我非常的努力去提升,想進入這殿堂。但我發覺要做的功夫,不是誰進入誰殿堂的問題,那一個才是殿堂?無需要執著於這些名相。真正好的東西,為大家所欣賞,他已經是每人心中的殿堂,正如張國榮留下的東西。不過,好難得!就是說張國榮有幾好?有幾真善美?他點解好?你自己點解咁鍾意張國榮?從來只是出現於一些流行文化的一些雜誌,或者一些出版的書籍中;但從一個很嚴謹受過學術訓練的人,好像洛楓小姐一樣就很少了。我之前已經看過這書,暫時來說,我覺得是對關於張國榮的一切,是最嚴謹最深入最詳細的一本。
我很高興,張國榮所創造出來的一種流行文化,能夠受到嚴肅的對待。因為我們從來,大家都知道流行歌曲或者電影,電影還好些,流行歌曲的地位,在一般已成長的人的心目中,或者很久沒聽流行曲的人,他們都會「藐咀」。譬如說:為甚麼唱片業的業積下降都是因為水準的關係,完全當垃圾一樣。當然這個世界是有垃圾的,問題是我是怕「黃金俾人當垃圾」。好彩我們有張國榮,如果是功能的講法是:「好彩我們娛樂圈仲有張國榮」。[觀眾拍掌] 其實好的東西一定會傳世!
999金的49首歌詞
不過每一個人,我想,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不應該先抱著為了傳世而做一些工作出來。張國榮不是一個這樣的人,張國榮從來只是很率性的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他和我有一個共同信念,就是我們不理銷量,或者不理出來的反應。總言之,我們亦深信要做的每一件事,先要你自己是很喜歡做的,才會做得好。我和他亦不計較出來的反應,只要自己抱著一個心去做的事就可以了。我和他的合作真的很多,為了寫那篇文稿的關係,我數過,原來都有49首,其實當然有更多的歌手超過這個數字。49首,我也覺得用黃金的成色來計也大概有999金,都很難得。[觀眾拍掌]
巨星與細路的坦誠溝通
不知道為甚麼,一講起哥哥,我的聲底也沉了一些。無辦法,我會克服03年之後不敢再聽他的歌的陰影。我每次要寫他的時候,特別是在他的funeral(葬禮)中,在三日之間,辛苦的準備所有的資料,和寫這些感受的時候,都會想起和他的交往。我第一次去哥哥家,那時是1987年,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廿幾年前都應該是一個「細路」。作為一個巨星,能夠隨隨便便的中門大開,給一個陌生的細路,在他家裡無所不談。因為我雖然是細路,但所謂客氣的禮貌或坦誠的溝通,我也懂得分辨。他能毫不介意的信任一個細路,講了一些私隱,不害怕我「爆」出來。我覺得這個人是很真的,有些不懂保護自己,或者不介意不設防。
感謝哥哥的歌詞
另一點我覺得是冥冥中,我不敢高攀的一種緣份:就是第一次認識,就「無啦啦」的成為知交。隨著下來的緊密合作,一齊吃飯通電話。奇妙之處是兩個人, 49首歌詞之中,要改歌詞的沒有幾多。從來這樣的合作,可能是需要大家開會商量。但是,我們沒有,從來沒有。他是我男版的王菲,就是從來在歌詞方面很少溝通,只是我有我寫,難得是他任我寫,信得過我,心靈仿似相通。其實我寫的是自己,但他每次都說:「哎唷!你寫中我了。」我覺得實在是,在一個人的生命當中,不是那麼容易無啦啦有一個人,你不是刻意和他求同存異,而是無啦啦我有我自己寫,吓!又寫中你呀!無論有甚麼信仰,我覺得都是上天一個gift(禮物)。賜給我一個朋友,合作的伙伴,有他的出現,是提升了我自己歌詞的水準。其實我都有講過,不是我寫歌詞給他,而是他送這些歌詞給我。如果沒有張國榮,我是不會寫這49首歌詞的。
好人注定要受苦
不過,對於這本書,大家應該都會買的。所有在這裡的朋友,無論是不是榮迷,只要愛錫香港的流行文化,都應該擁有一本。不過,我對於序言的詩,名字叫怨靈,我卻有一些怨言。張國榮的人從來不怨,就算在情緒病患最厲害的時候,其實他也沒有怨。他是一個非常執著的人,當然任何一個好人如果沒有執著,也做不到一個好人。而任何一個好人,是注定要受苦的,這是做一個好人的代價。他的性格,的確是與他戲中有時憂鬱的表現相似。他和我說:對他來說,這是最容易的,因為是做回自己。他時常和我訴苦,他是屬於憂鬱的人。問題是,一個憂鬱的人,能夠看這個世界,對人這樣和善,觀念這樣開放,我覺得是非常難得的。不過,我和他性格也很一樣,有憂鬱和執著。而因為「哥哥節」之後,我開始改變自己,我對於佛教的篤信,都是由「哥哥節」之後開始。
哥哥是寶貴旅遊業的資產
我希望講多幾次「哥哥節」之後,真的可以改名。香港政府如果真的重視創意工業的話,愚人節一早應該可以改名。[觀眾拍掌] 因為他帶動旅遊業,單是今次來,我見很多也是講國語的人。一些流行文化,一些巨星如張國榮,是香港很寶貴旅遊業的資產。因為我覺得促進旅遊業,去一個旅遊地方不是只有購物,最主要吸引你的不是所謂的購物或所謂的景觀;購物和景觀,你賺得幾多?景觀看一次也就夠了,主要是賣一個城市的氣質。有張國榮的存在,可令香港的氣質提高不少![觀眾拍掌] 如果香港一路以來的百幾二百歌星,個個都是張國榮,我們一早已變成永恆的東方荷李活!
死嘞!我講得太多了!要講,我可以講三個鐘頭都得。[觀眾拍掌] 不過我好想講一句,正如李安小姐所講,「真、善、美」這三個子,的確沒有其他言詞可以更加準確形容Leslie。而我覺得他這「最真、最善、最美」三者合一,就好似「六脈神劍」一齊出發。
哥哥最感人的片段: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對香港最大的貢獻,其實藝術是一回事,文化又是一回事,因為他天生一個這樣漂亮的內在美和外在美,而他肯這樣大膽以一個藝人身分,從衣櫃裡走出來,好驕傲的和我合作寫了一首叫做「我」的歌。我覺得這姿態,有助香港對同性戀人歧視的消減。世界就是這樣,香港是偽善的,人也是偽善的。很多時,見到一對樣子醜陋的同性戀人,你會「藐」;但當你見到哥哥和唐唐,大家會祝福。[觀眾拍掌] 不知那個和我說,他這樣,是幫助同性戀有一個應有地位的一個資產,不要浪費掉。所以我覺得哥哥最感人的片段,感動到我的片段,是超越了藝術的境界,不是穿了JPG的衣服開演唱會,這些當然是好,但是最高的境界是在一個演唱會上送一首歌給唐唐: <月亮代表我的心>。[觀眾拍掌] 這種姿態給那些犬儒,眼光淺窄、偽善、充滿歧視的幾大部分的香港人,做了一個好好的榜樣,同時解了一個結。這個我覺得是他最高的成就。多謝!
李安:
接著和我們發言的是李小良教授,他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的,同時專注於性別研究和戲曲,普及文化和電影方面。有請李小良教授。
哥哥女性扮相直迫梅蘭芳
李小良:
我相信在座各位嘉賓之中,我是最沒有資格講哥哥的。意思是:在座任何一位都比我熟識哥哥。我不認識哥哥,但是有些和哥哥間接有關係的,我也想說一些。
90年代初,《霸王別姬》這個電影出來的時候,我正在研究院修讀。當時在做一些中國戲曲性別反串的資料,在圖書館裡面找到一本20年代出的英文書,是一位上海女性作者在上海出的書,是講梅蘭芳的。書裡面有銅板印得很精美的黑白圖片,是梅蘭芳在20年代影的相,絕代風華。我當時看到,吾生也晚,非常之驚嘆。在看過《霸王別姬》電影之後,發覺原來有人可以直迫梅蘭芳的女性扮相。[觀眾拍掌] 後來我再做研究,在北京做訪問的時候,訪問了《霸王別姬》的電影幕後代唱,一位非常出名的京劇男旦溫如華先生。當然,溫如華先生與張國榮曾有接觸,因為拍電影時做的幕後代唱。我去到溫如華先生的家中,一眼就看到一張他和張國榮的合照掛在廳上。我和溫如華先生說話的時候,當然也會談到他。有一件事記得很清楚,溫如華先生說哥哥學習中國戲曲的身段做手領悟力非常之高,學得非常快。我想我現在正式進入我今次的講題。
感謝學者為普及文化做像
我因為最沒有資格講哥哥,所以,我就講洛楓怎樣講哥哥。我覺得對於一般讀者、學術圈裡面研究文化的人、愛好研究消費普及文化的人,和哥哥的戲迷、歌迷都應該感謝洛楓和感謝三聯書店。因為他們一起為張國榮做像,為香港普及文化做像。我們很慶幸,香港的普及文化裡面,黃霑先生有梁款,即是吳俊雄,香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而哥哥張國榮就有洛楓,即是陳少紅,香港中文大學的教授。
我想從兩個角度講洛楓怎樣講哥哥,一是越界,二是生死。我先講越界,我覺得這本書,《禁色的蝴蝶》,我將它看成是一篇越界的書寫,界是界線的界。《禁色的蝴蝶》是一部越界的論述。在這本書裡面,洛楓曾經提過一句,香港是一個不完整的殖民地,洛楓是沒有再詳細解釋,不過我覺得講得很精彩,殖民地也會不完整,香港是一個幾破碎,幾開放,幾多元可能的地方。哥哥就是在這樣的不完整的殖民地產生出來。而洛楓的書寫對哥哥是將他寫成是越界的、是流動的,是一個築構中的主體。特別是在性別和性向層面,哥哥開放出很多未來的可能性。
異質身體的越界與破戒
洛楓用了一個辭彙,在這本書裡,她用了一個辭來描述這個身體,稱為「異質的身體」。異是奇異的異,質是質地的質。當然洛楓在裡面亦引用了許多理論,如…酷兒理論等,我在這裡不再覆述,讓大家去看這本書吧!在這裡我想補充小小,異質的身體我是非常的同意,亦可以再聯想,哥哥的身體,是一個「嘉年華會」式的身體,是一個慶祝生命和生活勝利的身體。
哥哥的性別和性相的越界和破戒,這裡有兩個界字,一個是界線的「界」,一個是色戒的「戒」,兩個都打破了。做一個很快的類比,在書裡面,洛楓提到哥哥前後的藝術生涯裡面,從性向那方面,將他的藝術形象的結構作了一個改變。在這裡,我們可能想起西方的George Michael,他在90年代的時候,是被迫出櫃的。在這兩個例子裡面比較,我自己的聯想,哥哥自己的從新定位的藝術形象是更勝一籌的。因為哥哥的重新定位,是基於他自己的主觀意願,他的主觀思考去改變他的藝術形象;而George Michael是被迫出櫃的。
而在《禁色的蝴蝶》一書裡面的形式越界方面,我也想講講。而形式越界,洛楓是揉合了嚴謹的學術研究和文化評論與感情筆觸兩種書寫的方式,都是一個越界的形式。而在書裡面用了大量的學術理論框架,這一本文化評議的書,亦融合了抒懷和有時是極度個人的書寫,亦穿插了洛楓個人的詩篇,在裡面提過的嚴肅學術文化研究包括電影電視普及文化,性別酷兒心理分析,還有fans的研究即是fandom,傳媒研究等。這裡很有趣,如果不是我因為看得太快忽略了,相信洛楓是沒有用粉絲這個詞的,她是用fan、迷,是很香港的講法。
濃情與冷靜的書寫跨界
下一點的越界,我想講講濃情與冷靜。我不用熱情與冷靜,因為我覺得passion在這裡,用濃情比較適合。這一本書,其實是濃情和冷靜的跨界。濃情是說洛楓在書寫這本關於哥哥的書的時候,在她作為一個文人、一個作家的身分,她透露了一種,這個當然是我的詮釋,她透露了一種強烈的慾望,這強烈的慾望是,與逝者訴說絮語的慾望。在這個書寫裡面,感遇的詩篇段落,交融了她自己發聲的主體,和她說話對象的主體。而在冷靜方面,就是這本書嘗試為逝者立傳的學術話語,這方面是很冷靜的。不過,這本書不是一本傳記,雖然是有很詳細的內容,不過,洛楓不是嘗試寫一本傳記,她是引用大量的材料理論去書寫,然後將這些理論淺出於她常帶筆鋒的感情,帶給大眾的讀者。
死亡暴力與美學
第二點我是想講生與死。洛楓在《禁色的蝴蝶》一書裡面,有其中一章是非常好的傳媒倫理課的教材。應該推薦同事採用。在這一章裡面,洛楓提到她大力批判在哥哥過身之後的一些說法。在這裡引述洛楓所寫,128頁,引述洛楓所不同意的是:「社會責任凌駕於個體生命的自主與自決權之上」。洛楓這裡的說法,我是非常之同意的,也令我想起洛楓在書中提到的法國理論家福柯。福柯其實告訴我們,他對自殺和權力關係的看法,過去極權專制的帝王,或者有一些宗教的絕對的神,他們絕對權力的表現,其實就是對於生命的賜予和回收。但當一個人,他嘗試去主宰自己生命的時候,就是告訴你們:我是一個主體,我不受任何人的控制。
對於傳媒有力的批判,洛楓主要是批判傳媒的簡單黑白二元的道德觀。洛楓認為:其實社會和環境因素而引致哥哥的悲劇,我們是需要去探討的。至於一些學者、心理專家,在傳媒裡面提到「不應美化自殺」這件事,洛楓是大力批判的。其實我覺得「不應美化自殺」的說話,只不過是一些無效的白說白不說而已。其實或者我們應該問的是,為甚麼死亡?和死亡有關的種種東西,例如自殺、謀殺和各種的暴力,這種現實在傳媒或創作裡面的表現。為甚麼有這樣大的力量,千百年來,令哲學家和藝術家不斷的反覆思考,亦圍繞著這些主題不斷的反覆創作?
在這裡,如果我們再思考一下,我們亦未必需要列舉歐洲好偉大好艱深的哲學理論來探討,例如康德。其實如果我們想一下,香港當下的文化環境,我們小時候常聽的歌德,德國大文豪,寫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今日的少年都不知道是甚麼?也不是我們的一杯茶。不過,今日我們不是還有非常流行的《青春版牡丹亭》嗎?《青春版牡丹亭》的流行,其實是不是對死亡美學,對於我們一般接受的觀眾,有潛移默化的作用呢?我想那些社會學家、心理學家說「不應美化自殺」,都要看看這個牡丹亭在攪甚麼!其實我們分分秒秒生活在傳媒壟斷的表述之中,而這種表述,在現實的生活存在形態,我們已然生活於「死亡與暴力早已美學化」的狀態之中。所以去瞭解和認識死亡的美學更加能夠令我們更瞭解死亡、個人和社會的關係。而洛楓這一本書,在這一方面有多所探討。
在哥哥身體上書寫,化為美麗而崇高的手勢
生死契闊,洛楓訴說張國榮的藝術生與死的故事,其實是將死亡無限推延。或者在這裡,我們可以借用日本文化裡面的美學「物之哀」 (まののぁゎれ),再一次思考哥哥一生的藝術生命。「物之哀」這一種的感性,傷的是朝花夕拾,哀與樂同時並存的一種感性。而張國榮哥哥在普及文化裡面的貴族和精緻的感性,正正在我的詮釋裡面,應合了日本文化「物之哀」的一種感性。洛楓這一本著作,我的看法是,她將張愛玲所講的「美麗蒼涼的手勢」,通過書寫張國榮的異質身體,並且在哥哥的異質身體上書寫,轉化為「美麗而崇高的手勢」。最後我祝願這一本里程碑式的著作,能夠帶起文化和社會上,對於張國榮的藝術生命更多的討論和更深入的分析。
李安:
接著下來,我們請這本書的作者洛楓小姐,她本身是詩人,是文化評論人,也是張國榮迷,她花了很多時間去做這本書,現任教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學系。
感謝各方的支持
洛楓:
好多謝大家,其實這本書寫了兩年零十個月,是05年的四月開始。沒有辦法在03或04年開筆。因05年寫的時候都停了半年,好難寫。真的,我這本書應該是第八或第九本,是我寫這麼多書之中最難寫的一本,比博士論文更難。因為是感情的牽窒,抽離得很辛苦。其實我個人很簡單,我想講一些感謝的說話,首先是三聯出版社,她們肯支持和出版這本書。在出版過程裡面,好感受到,李安,亞Man, GiGi或是其他的三聯同事,她們是喜歡哥哥,很認真,有時甚至比我還固執,一張相或者是一個設計,都考慮了很久,同時要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出版這本書。
寫張國榮不容易,我曾經在一間大學裡,放映張國榮的片段討論他,立即比人罵。他說:你講任劍輝沒有問題,你講一個男人扮女人就不可以。跟著第二年我就不獲續約,就被逐出這個學系。而寫張國榮是會承受一些壓力的,是充滿壓力,會給人講很多說話。所以在寫的過程裡面,尤其是寫傳媒那一章,是很感受到,不知自己做錯甚麼事,其實是寫一個自己喜歡的偶像,這樣也會面對一些眼光和說話,原來香港不是你想像中的開放。其次要感謝的是小思(盧瑋鑾),她一直很支持我這本書。她知道我寫什麼,同時她會很擔心我,所以我很感謝她。
同時都感謝今日三位的嘉賓。他們在忙碌中仍抽空出來,出席這本書的發布會,很多謝羅卡,我通常叫他卡叔,其實他是我的前輩,我一直很尊敬的一個影評人,他對香港電影的推介,我一直看他策劃的影展和寫的評論,我一直在學習的過程裡面。
另外是林夕,他其實是我大學時候的師兄。不記得他是不是高我二屆,他是讀新詩出身,他以前是象徵派。我入香港大學時他已經是tutor,最初知他很厲害,不過都知他很「寸」的,是當時的感覺 [林夕:你都很寸],我都知道我自己也很「寸」。但他教詩的敏感度很強,當時的中文系他是一個奇葩,因為識教台灣現代詩真的沒有幾多個。當時很驚訝,他真的很「寸」,但是他有能力寸得起。其實我很感謝林夕,他這麼多年來,為哥哥寫了很多很多的歌詞。他剛才說是49首,這49首歌,無論因應他的歌詞,或者是哥哥的聲音,在以後的日子裡,使我們可以再重聽,這個,其實我覺得是很值得珍惜的。
最後是小良兄,我通常叫他小良兄,是性別研究範疇裡面的一個同道中人。我對他有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去年在上海開會的時候,當大家知道電影梅蘭芳傳最後敲定的角色時,他很憤怒,為甚麼憤怒大家回去想想。因為哥哥拍不到梅蘭芳傳,是一個永遠的遺憾,不可以填補,他對於梅蘭芳,或者對於哥哥兩者二為一的想望,我想也很強烈,所以為甚麼他在會場這麼憤怒,很欣賞這種天真真誠的憤怒。
最後當然要多謝的是歌迷組織,哥哥香港網站和RED Mission,多謝你們這麼多年來為哥哥做了很多事,同時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你們提供了很多資料,同時你們的力量真的很大,比政府所謂的資助更加厲害,因為我需要的資料、需要的影碟、需要的寫真集,一個電話,好快就會送送到,好厲害!尤其是哥哥香港網站的成員。我在書裡做了一個問卷調查,前後的準備功夫,設定問卷,到翻譯四國語言-中英日韓四國語言,在網上發放,收回來的千幾份問卷的整理,列圖,再翻譯中文給我看,是花了一年的時間,是無私無報酬的。在香港功利事事計較的社會,每每一個鐘頭都在計算hourly rate(時薪)幾多錢的環境之下,我很感謝你們的付出。
悼念張國榮的詩
最後當然是要多謝哥哥張國榮,沒有他是沒有這本書,當然如果讓我可以選擇,人比書更加重要,我寧願人在,我延遲二三十年再寫這本書,但我沒有選擇。在沒有選擇的過程中,可以和他接近的唯一方法,就是寫一本關於他的書。我相信以一個…我不會叫他明星,我會叫他演藝者,希望有個「藝術」這個字和他有關連,我不相信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流行文化裡面的產品,因為流行文化,剛才林夕也說了很多,很多疑似藝人的存在,他的成就或者他藝術的特性,我相信是很高很高的層次。我下半生,我相信再沒有一個對象讓我可以寫,,除非再寫,也可能是張國榮。(李安:林夕提到有一首詩是悼念張國榮的,你願不願意在這裡和我們分享這首詩。)
剛才林夕提到怨靈,其實這個怨是我自己怨,不是哥哥怨。因為情緒很糾結,在03年4月一直到現在都會,有時會想,你會有一種怨恨,為甚麼走咗去?為甚麼飛走咗?其實是很自我,很自私的想法,正如我剛才說,如果有一本書,我真希望多十年八年或二、三十年以後,他多活很多年,俾我看好多好多的東西,但這個是沒有可能。
怨靈──悼念張國榮
凝望蝴蝶
便想起你從高處墮下的姿勢
可能中途會展翼高飛
因為破裂
並不適合你的容顏
如同思念
祇能如絲的帶走
不能凝固或消滅
但我知道
蝴蝶能飛卻飛得不遠
祇能縈繞和徘徊
直至找到自己的怨靈
如果蝴蝶被標本
那是用軀體釘住死亡的斑彩
如果蝴蝶被雕塑
那是再生的力量將軀體變形和留存
但我知道
沒有一個夢能藏得住你
到時候我的妄念
祇會被翻成一葉空白
遍體晶瑩
如同你給這人世間
當初婆娑、然後靈動
最後反擊的
靜止──
第三部份
講題….. 張國榮的藝術形象
主持….. 文潔華(香港浸會大學宗教及哲學系教授)
講者….. 洛楓(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助理教授)
在1,827日之後
文潔華:
在這裡,真的是要感激洛楓,因為我們今日這樣滿足,同時有這個研討會,其實好重要是當年2003我們的第一次,當我們辦第一次《追憶張國榮的藝術生命》研討會的時候,洛楓是我們一個很難得的講者。我們看講者,不是因為他做的研究,或者是他的理論幾豐富,最重要的是,他對研究的對象有很真摯的情感。這本書,我相信大家拿在手中,一定會在一星期內看完,因為你打開第一章看時就不會停止。其實洛楓在這本書裡有一個很特殊的寫法。我都是在前日才新鮮熱辣收到,我就立刻一口氣看完。
當然會提起2003年;事情發生了之後,她曾經和我分享了一些很個人的經歷。大家如果看到後來的幾章,就會知道她其實在2003年的3月31日和4月1日,個人經歷了很多的事,遇上了很決絕的傷痛;但是沒有想到,在同一段時間內,她自己最喜歡的張國榮先生去世了。當時香港也是風風雨雨的,是一段非常難忘的日子。
在這期間,經過了1827日之後,我們看到這書,我們知道,洛楓已經建立了一些自己個人的看法,並總結了其他人的看法。在這本書裡面,你會看到有個人熱情的層面、有個人寄意的層面、有社會媒體分析的層面;也有一些人怎樣去再現這件事,有許多誤解和討論裡面,怎樣再去強化不應該有的價值和態度;更加重要是,在藝術觀賞方面。
我想問洛楓,這本書的完成和出版的這幾年,我相信你是沒有一日是忘記哥哥的,可不可以這樣說:你對哥哥的離世,現在有一些感受是依然無變,但可能也有一些看法改變了。會不會?可不可講一下你成書的過程。因為你的寫作並不是一口氣完成,我知道你每一年都有新的研究。
成書的過程與心理狀態
洛楓:
剛才在發布會也曾討論過,這本書我是寫了兩二年零十個月,05年的四月寫到今年的一月。記得最後的篇章還是28號才趕起,所以很感激三聯,因為大家趕得非常辛苦。在寫書的過程裡面是有變化的,其實第一章開始寫,你們可能不會猜到,是寫死亡的一篇。原因是因為03年到05年,到05年才可以執筆,03年可以用口講,但寫就很困難,因為那種感覺不一樣。
開始寫死亡的一章「生命的魔咒-精神分裂與死亡意識的末世風情」,時,那時撞擊得最厲害,寫到自己差不多精神分裂,寫得很辛苦。寫完後又停了一段時間,隔了差不多半年後,才續寫水仙子的一章,因為這兩章其實很像姊妹篇。當寫完這種死亡感覺的時候,似乎我可以過關了,可以接受這件事。不過,接受也是剎那間的事,我是比較「亞Q」,知道寫張國榮的時候,要加括號,後面要有2003的數字,但是永遠寫完2003之後放低,第二天又覺得他還在。
為甚麼首先要寫死亡那一章?因為先要過了那一步,接受了之後,這個人才在心中出現,之後就進入他這種感覺,才寫水仙子。寫水仙子的感覺,是哥哥照現很多東西,因為他真的很靚,剛才的影像也是。我的文字其實不能再現reproduce他那種精緻,或者張同祖導演剛才說的貴氣的形態。當寫完水仙子之後,就回頭寫男身女相的一章。男身女相其實在他未離世之前,已寫了部分篇章,後將它們合起來,因此寫得沒之前的困難,後來寫異質身體,跟著最後的兩章是07年10月寫的媒介論述和歌迷文化。
由媒介論述的憤恨到歌迷文化的溫暖
媒介論述那一章寫得很憤怒,因為再看到一些很「慶」(激氣)的東西,幾箱的報紙,小思叫人送來一袋剪報,因為她有《星島》的剪報,我家裡有《蘋果》和《明報》,歌迷會又剪了一些《太陽》及其他的資料給我,那時候寫得很「慶」,所以同林夕講起,他也很「掹」(心煩)。一些人亂咁寫哥哥,在他生前已是這樣,熱情演唱會又說他扮貞子,直情寫到想殺人。無法想像,為甚麼會有些人這樣說話,這樣傷害人有甚麼益處?有否想過,寫人是狗,或者甚麼,對你有甚麼好處呢?實在不明白,這是甚麼人性?
寫歌迷文化那一章就有好溫暖的感覺。一整箱的問卷打印出來,是哥迷朋友用e-file(電子檔案) 傳給我,我買了8種不同顏色的螢光貼紙用來分類。看的時候很感動,因為歌迷寫出來的歷程感覺,會平衡我對媒介論述憤怒想殺人的感覺。那時我看《死亡筆記》漫畫,我和學生說笑,誰幫我找到那本死亡筆記…我真想將那些名字寫上去,是很不平衡的情緒,很「掹憎」。到了寫歌迷文化的時候,覺得人世間還有一些感情可以相信。因為看媒介論述,覺得這個世界很涼薄,很無情,或者是很混帳的一種感覺;但當寫歌迷文化的時候,會見到一些比較溫暖的東西。
同時,我會很自豪,李碧華和胡恩威都講過,說哥哥的歌迷與別不同。這不是一個論者的說法,是變成了一個現象。張國榮的歌迷或者後榮迷現象,似乎是香港一個很獨特的形態。不止香港,內地,星加坡和台灣都有很多後榮迷。有一些朋友也有問我,我回答:「因為被崇拜的偶像high囉、高囉、有層次囉,所以歌迷的層次也會高。」這是必然的答案。相對來說,藝人的修養高低,就有甚麼的歌迷。因此,我寫到這一章會比較情緒穩定。最後的一章是頭一章的introduction(導言),追蹤他一生的歷程,這就是我成書的過程。
篇章以外:哥哥高貴化的喜劇感
文潔華:
我們在學校,在指導同學研究時,都會說:在最後才寫導言,因為開始時不知自己會怎樣,也不知中途會發現甚麼,也不知道最後會不會改動。在最後才寫導言,就會很清楚,亦會幫到讀者。但你怎樣編排這本書的次序呢?因為剛才我們都聽到你寫的程序,完全就著你的心路歷程和感受來寫的,而在編輯的工作時候,你怎樣去設計篇章的先後呢?
洛楓:
其實電腦紀錄打印出來之後,目錄上應該有四個篇章,最後這個是定了下來。其實篇章的先後次序變化不大,只是最後的第五、第六章原本是一章,開始時,我覺得一定要把男生女相、雌雄同體放在第一,因為是張國榮最特別的,同時在香港的演藝界前無古人,相信亦後無來者,亦好難有來者。因為舞台上的雌雄同體和身體有關,所以會跟著身體那一章,然後水仙子和死亡因為是姊妹篇會放在一起。先在水裡照鏡,然後才面對死亡。最後的兩章放在後面。到了去年的十二月,也只有五章。後來在寫作的過程當中發現,不得了,媒介的文字寫得很狠,不能和歌迷文化放在一起:歌迷一章比較溫婉,於是把它們分開不同的章節。
本來還有一章,但是那一章的風格與整本書不夾。就是想講張國榮的喜劇表現,是說《花田喜事》、《東成西就》等的攪笑。其實張國榮很多元化,亞飛程蝶衣的悲情,或者好乞人憎的西毒等等,他攪笑起來真的很好笑。連我媽媽看《東成西就》的時候,都笑到「反肚」:「嘩!不是嘛?這樣跳出來唱分飛燕!」你真是覺得他可以的,於是順理成章,但是發覺和整本書不夾。不可能!這樣會影響整本書的形象,就沒有這篇章節。我始終覺得,我怎樣可以「高貴化」他的喜劇感?現在還未想到,我不可以將周星馳的喜劇和張國榮的喜劇放在一起,是不同的感覺。怎樣令他高貴化?我需要一些時間去沈澱和想想,於是就成了這樣的章節安排。
分析哥哥的六個面相
文潔華:
我想大家看的時候,大家也會留意封面,應該是封底,有幾個好朋友包括潘國靈、梁文道、羅志良導演、林嘉欣,寫了一些對這個題目的看法。他們都是看了洛楓的稿,梁文道講了一句說話很「中」我的,他說:不是所有的人或者所有的藝員明星都配得上這麼一本書。其實在洛楓的分析裡面,她提出了張國榮有六個面相。這六個面相,大家都會同意的是藝術的成就、他的個人的性格,當然還有人格,還有就是他悖逆的色彩,他傳奇的性質,及看這本書也有一個療傷的過程,和在他藝術生命裡面,肯定有一個時代的價值。
我完全同意這六個面相的分析,但暗地裡,我如果很坦白的對自己說,我們有一些很尊敬的藝人,一定有,他們可能五十幾年的時間,比哥哥更長,是很專注的為香港人製造他們的歡樂,作一個很專業的娛樂人。娛樂圈裡面的人,或者是藝員,為甚麼哥哥有這麼獨特的形象,可以聚在一起成為一個力量,譬如有一個紅色使命RED Mission一些這樣的社會運動。更重要,如果要我老實說,他給我們那種喜愛感,那種念念不忘,同時有一些我們正面的慾望,或者是有一些寄願在他身上找到。我想問洛楓,你寫這本書需要很大的動力,但可能對你來講,這並不需要,因為你的喜愛很多,很自然流露出來,不需要刻意的製造,除了這六個面相的分析之外,你有沒有自己問自己,有甚麼獨特之處,你會長久做張國榮的研究,你的動力在那裡?
做哥哥研究的動力
洛楓:
動力在那裡?可能是好個人的感覺。我寫完這本書,或者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或者完成做校對的過程中,我一直有個想法,雖然很自我的一種想法,我覺得張國榮一定會進入歷史,因為我寫了這本書,我和他會一同進入歷史。而這個是唯一方法,使我和哥哥永遠在一起,這是很自我的感覺。我覺得這是一個美妙的感覺,我可以永遠和他在一齊,無論去到那裡?就是因為這本書,我想這是一個最大的動力。
同時另一個原因就是,做research做研究時一定要看他的影片,這樣我就有一個絕大的理由去沈溺。打開影片,就坐下來,甚麼也不造;或者推卻所有的約會,電影節也不去,就坐在家,望著哥哥,這已足夠。其他的事,已經是第二日的事。如果我當日看《亞飛正傳》,就迷《亞飛正傳》的哥哥,或者揭他的相片,好有滿足感,覺得生活從此美好!至於明天的事,辦公室裡面的人事鬥爭,上司的「照肺」(訓示),亞媽的「鵝」(囉唆),學生問題,朋友的爛攤子等,我可以一句打發,唔得閒很忙!真的發覺,那些東西可以一概忘記,你會覺得有這個美好形象在你面前,一世是足夠了,是一個很直接的感受。
張國榮身上的Dandyism
文潔華:
真的不是每一個人都配得起這些執迷!也沒有他這份魅力!我知道在你的發現裡面,隨了你的熱愛之外,還有你的訓練給你的思考,這也是加添這本書的一份學術價值。大家都造一些性別的研究,知道你對酷兒理論非常的仔細,特別是哥哥給你很多的靈感,但有一個字,可能同張導演剛才講的很接近,就是dandyism。我們不可以在這裡研究整本書,但這一點很少人提到,是張國榮很獨特的地方,可不可以講一下,在這裡作一個小小的解釋,這個字香港人不大熟悉,但為甚麼在張國榮身上最能彰顯這點,是我們覺得好值得去研究和細味的一個詞語。
洛楓:
Dandy這個字是西方的一種觀念,一些貴族公子哥兒的形態。其實我用的理論是Susan Sontag ,她說的Oscar Wilde王爾德,他也是一個同性戀者,但他的遭遇比較淒慘,因為他的性向而被監禁,放監不久就過身了。Dandy在中國當代文學、文化或者香港型態也會找到,很多學者也有討論。20年代的Dandy,是好像徐志摩這種形態──美男子。Dandy有幾種暗示,一定是公子哥兒,上層貴族,當然一定要靚,很接近黃霑講哥哥的貴格公子,天生賈寶玉的形態。就是這種,好精美、好柔美、好delicate、令你好想擁有、易脆的、受保護的,有一種貴氣。
在早期的80年代,有很多設計師講過,以哥哥不是很高大的身形,但穿西裝很好看;以哥哥這種形態,男人很難穿得靚的紅色,他竟然也穿得非常好看,因為紅色是一種攻擊性的顏色,好強烈好strong的一種顏色,他穿在身上是可以很意氣風發。我覺得在哥哥身上,是有這種所謂Dandy。他不理世俗,是一種隨意,隨心所向,我喜歡怎樣就怎樣,就好像張同祖剛才說,他可以放下,雖然有些東西他會再拿起;他也有一些執著,他執著於美也是一種執著。他執著於美,不理世俗的眼光,只要我覺得這樣是美,我就穿紅色西裝,皮褸出來。同時他有一種好上層精緻的五官,貴格,講的就是這一種形態。
其實在香港的演員裡面,應該找不到另外一個,類近的都不到位,譬如有些人會說梁朝偉。梁朝偉其實還是差一點兒…哥哥最厲害的地方,是古裝時裝也可以,他的可塑性很強。梁朝偉當然也有他的價值或是演藝的成就。但是以闊度來說…我剛才很開心,知道哥哥是O型血,因為我也是,哥哥的彈性是很闊的。我覺得黃霑所講的貴族公子就是Dandy這種形態。不過他是現代感,是現代都市很trendy很時尚的一種感覺。但當他穿起古裝,他又有書生的文雅,這樣「唔得掂」!因為這兩件事是矛盾的,不可能在一個身上。又古典、又現代,好分裂的,但他分裂得來很靚,其實哥哥靚的地方魅力所在,就是在於不協調不統一的地方。太協調太統一就好似倒模,中產家庭倒模出來的小朋友,學彈琴學芭蕾舞,其實又沒有那種氣質。他有趣的地方是分裂,不應該融合的矛盾,不會在一個人身上發生的全部發生了,組合出來就會很奇妙,很奇特。
哥哥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
文潔華:
真的很羨慕洛楓,這方面的研究是你最心愛的東西,亦是你最需要做的,最想做的,也是有所發現,是個人的滿足。相信作為社會的整體,我們都學到很多東西,特別是在一些發現和理論的整理上面。譬如:我們可以期望香港人,在哥哥的legacy 文化遺產裡面,應該要汲取和學習的是甚麼?剛才淺易的說到穿衣,很多人覺得香港人穿衣是沒有特色的,但我們的時裝,比起60年代,香港的時裝在設計上面來說,曾經是東南亞首屈一指的。我知道更加有其他的文化遺產,對於我們香港人值得觀察和留心的地方,我想到的一點是,哥哥永遠是追尋他獨特的路線。對於你來說,在你研究裡面,你認為是甚麼?
洛楓:
我想是由穿衣而想到的性別定型。其實講起一件事很有趣,因為有時上堂教書,需要講述80年代的流行音樂,很多時需要放一些片子給學生看,哥哥的Monica,你們應該記得,也應該很熟識。他穿的西裝是不過時的,已經是二十幾三十年前,但你看譚詠麟的…你很容易對比,將兩個片段放在一起。不需要講,你會發現其中一個已變了笑片,而哥哥的服裝就是三十年了,點解唔out嘅!還是有一種很時尚的味道,我覺得真是學不來,是學不來的,我相信!
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到哥哥在舞台上打破性別多元,男人可以是這樣的,或者有另一種元素。所謂Femininity(女性化)那種陰柔,如放在男性身上會有另外一種媚態,但他又不是完全沒有Masculinity (男性化)的陽光。他發起「爛渣」的時候都幾「惡死」,你看電影《阿飛正傳》,他發起爛渣的時候,很大男人那種型態,憤怒的打爛玻璃、用手鎗指著自己的頭,或者西毒那種陰險,他這樣是活得很多姿彩。
如果你說香港電影的演員,剛才說起小良兄對於梅蘭芳傳的憤怒與遺憾,在上海,他憤怒得想打爛玻璃,當他知道是黎明的時候…因為他覺得梅蘭芳對他是很重要,只有張國榮才配得起,他覺得是不應該拍的,應該停拍。我覺得這就是legacy。為甚麼咁大鑊呢?梅蘭芳沒有選男主角!其實你發覺,中國這樣大,不是沒有資源,大陸人口多,京劇人才多;香港、台灣、海外,為甚麼找不到一個男主角呢?其實是幾可悲的。因有一些角色是非他莫屬,沒有辦法可以替代的。如果再開拍《霸王別姬》我都好驚,最好是不要拍。唔該手下留情!不然,就變成卡通片,或者horror film(恐怖片)了。
另一方面,尤其是在舞台上面,「夠膽咁著、夠膽咁跳、咁唱」,因為這個需要很大的勇氣。面對香港的媒介社會,我不相信哥哥,不曾預料會有攻擊,不過他沒有想到攻擊會這麼嚴重,這麼激烈。他會知道,他選擇的這條路不易行。我相信他是有意識的,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以我覺得這勇氣實在不容易。
現在很多的疑似藝人,害怕失去市場、被觀眾遺棄、怕不合觀眾口味、怕踩界,怕尾巴被捉等等。這麼多顧忌,結果甚麼也做不到。甚至有一些成名的演員,也不夠膽接一些會破壞形象的角色。我覺得他這種勇氣實在非常之難得。同時也沒有其他演員可以繼承。因為愈高的位置,愈害怕掉下來,愈害怕一腳掉落山下。但是他愈高位置,反而會愈豁出去,我見他愈後期,愈更加豁出去。我覺得這件事,不單是演藝界,日常生活,在平凡人身上也不容易做。其實我有時都會覺得我會學他,橫掂這樣,豁出去囉!看多幾次亞飛,學多幾個表情,就豁出去囉![文潔華:學他跳舞?]很難,沒有他扭得這樣靚。
社會二元對立的偏見與個人的價值判斷
文潔華:
你剛才說他的「叛逆色彩」和「豁出去」這件事,其實他一生用了很多精力來做這一件事,就是忠於他自己的信念。在你的研究裡面,令我們很容易想起,其實在我們香港社會裡面,有很多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你的書裡面也有講到,聯想到他自己熱愛的東西及其他人的偏見,有時會成為矛盾。他自己極為創見的東西,被認為是自戀,自戀可能是一個精益求精的一個動力之一。另外,是他的誠實,其他人認為是變態;他自己的病被認為是懲罰,報應,這是最難聽的說話。他的私隱被迫去到公共空間去談論和批判。還有,他的洞見,被人認為是迷茫失落。
在這些二元裡面,有時很難分真與假、對與錯、善和惡。我不覺得,一定要用他人的言論,作為我們的看法,反而我們的熱愛和認同,就會找到他的路。你觀察哥哥這些取向,或者價值的看法裡面,有沒有曾經受過其他人的影響。因為香港是一個很保守的社會,到底這些看法,你在中間有沒有曾經掙扎。你怎樣覺得你會做到你自己的價值判斷?
洛楓:
兩方面,有一些善意朋友的支持,譬如小思老師,她一方面很支持我寫這本書,一方面很擔心我走火入魔,我覺得她是一種善意的支持。一些朋友,剛才說的歌迷組織,需要的資料,真是很快很準確,沒有甚麼可以難倒他們,我覺得是一種心理上的支柱。另一種影響是反面的力量,有很多人不贊成我做這件事,有些人覺得張國榮不值得去做,又或者剛才你所說一些人的偏見,二元對立的偏見:「他穿女人裙喎!留長頭髮在台上跳,你覺得可以咩?」,那種形態。甚至,我剛才也有提出,做張國榮的研究,不多不少也會受到觀眾的壓力,甚至會覺得寫完之後會有sensor(審查)這件事。
我剛才也分享過,有一年在中大某department(學院)的研討會上面,我是講兩個易服者,一個是任劍輝,一個是張國榮,任劍輝是很順理成章的,他覺得女人扮男人是為了渴望成為男人,接受這樣做。男人扮女人是down grade(降格)。當時還沒有熱情演唱會,是1998年,我放他最靚的《紅》,舞台上的高踭鞋演出,台灣的學者就很驚豔:「正!那裡買?」香港自己的學院裡面,就說:「男人攪成咁?」他們覺得很「大劑」。這種壓力愈迫過來,我就愈做給他們看。我相信我用歷史時間證明他們是錯。同時我相信不需要我來證明,哥哥已經證明了,喜歡哥哥的歌迷力量已經證明了。這些偏見的力量不會延長很久。
當然在媒介論述那一章,很多報紙也寫了不少。好像梁立人,完全是人身攻擊,不知這樣對他有何好處?我覺得香港這些言論有很多,很多和「生果」有關的報紙,特別多這些言論,如果再沒有其他聲音去疏理,去平反的時候,這種聲音便會掩蓋一些不知情的人。所以有些事我們一定要做,《死亡筆記》有一句說話講得好:「這件事唔係我去做,唔得嘅!」如果這個偶像,這個演藝人,是我所喜歡的,我覺得我有一個責任義務去為他平反。你為甚麼鬧他,你鬧他十句,OK好!哪我就寫十篇文章,一千字,「柄番轉頭」,[觀眾熱烈拍掌] 看十句流傳得久,還是這十篇文章流傳得久。我有一種氣在裡面,好像打太極,沒有氣出來是上不去的。
哥哥網站的吸引力
文潔華:
我相信你有很多時候也會感激哥哥,因為他給了你這麼多靈感。同時對你的研究,他自己本人的表現方式,可能不是理論給了我們,大家其實讀了很多西方的理論,譬如性別研究,我們也可能看了很多書,但是怎樣在具體人生上表現和實踐上,他還有所補充,甚至有所更正,這是他的原創性很厲害的地方。所以我覺得,在於個人固然得到很大的滿足,我覺得你的研究,最大的貢獻是其實改變了香港人的看法,特別是對一些,所謂少數弱勢族群的看法,對於性取向的狹隘的看法,對於一些憂鬱者的看法,甚至對藝人整體的看法,沒有人將他們當專業,很少人,只是當私人所謂慾望的投射,但是其實你補充了,這是一個社會及文化的遺產。
我看這本書的時候,一方面我很有同感,就是很多謝歌迷所做的功夫,我04年去了三藩市,那年在美國做訪問,我靠甚麼滿足我精神生活呢,隨了上課旁聽之外,它的吸引力不及於哥哥的網站,回到宿舍就打開互聯網,日日就要key in(打入)密碼上哥哥的網站,每日都有新的補充,每日都有重新的編輯,我知道是他們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
洛楓:
我知道文潔華是很瘋狂的,有一年不知是否04年,去到浸會大學,去到她的辦公室,她的電腦上還是哥哥的網頁,她說每晚要看完才睡覺,好像是安眠藥。[觀眾拍掌]
繼續張國榮任務的延續
文潔華:
我們其實要感激很努力提供資料和不斷有新發現和摸索的人,還不斷有更新。我發覺這個網站,可以是冠軍的網站,所有許多真實的感情在裡面。更加重要是,我們打開這本書的220頁,當然是很多人幫你找很多的剪報資料,找到李碧華有一段這樣的說話:「一直認為fans的質素,反映了藝人或政客的質素…論到質素高和組織力強,印象中以張國榮歌影迷國際聯盟RED Mission最有心,他們化思念為力量,舉辦了好些紀念活動、展覽和出版,還參與慈善公益。藝人辭世,fans竟凝聚一起。」這是真的。[觀眾拍掌] 我跟著的思考就是,你有沒有信心,我們這一種執迷,不好說執迷,我們這一種執著,因為你用「迷思」這個字,會不會繼續下去?有甚麼條件?可能是需要社會條件或者是文化條件,才能將這個mission(任務)延續下去,譬如是甚麼呢?
洛楓:
可能兩方面,個人來說比較容易處理。自己一世不放手就會跟著哥哥。如果是一個社會的氛圍,就要看其他人的凝聚力。當然兩個歌迷組織RED Mission和香港哥哥網站,他們在有限資源和能力裡面,其實是很努力做了很多事。他們都會面對很多的困難,包括財政,人力或者怎樣凝聚工作等等,或者不斷提升哥哥的形象,每次活動要與他形象配合。
我們會面對很多的困難,這裡指的是大的氛圍,一個社會,是公眾的,一班人的,不是一個人。當然我相信,每一個人自己心目中不放低的時候,就凝聚一班人不放低。當然有時會有一些歌迷,不一定向外表達的形態。如果我覺得在四月一日,我在房間裡面對著哥哥就足夠了,不需出去告訴他人,社會上便不會發現這類人,這就是現不現身的問題。這個就是我寫歌迷文化的一章,為甚麼從來不用「粉絲」這個字。因為「粉絲」這個字眼在香港的傳媒是比較負面,「粉絲」在煮餸來講也是比較「撈攪」,不容易處理。我想用一個比較好的字「迷者」,來配合張國榮形象和喜歡張國榮的人的形象。我不會強求,我不知道五年後,或者十年後會怎樣,我只記得這一刻,或者過去五年都已經很重要。因為已經是凝定了,歷史改變不了,正如哥哥說歷史改變不了,已經存在的事實。[觀眾拍掌]
鬆土的準備與文化遺產的傳承
文潔華:
隨了個人的紀念,其實我覺得鬆土很重要。我們也見到一些宣傳字句:很慶幸我們可以在這一生中遇到張國榮。以後我們的下一代,下幾代,他們只可以在數碼影像中看到張國榮,有沒有信心?紅色任務或者他遺留下來的文化遺產可以延續,或者他的精神可以發揮影響,我是好有信人的。這是一個社會條件的預備和一個價值觀念的傳播,我們怎樣尊重一個,真的是一生貢獻自己,忠於自己走的路的藝人,同時在他的作品裡面,盡他自己的能力,付出非常非常之多,還有他的性格整體,好有機,好矛盾的配合,好完整的配合才能夠留下一個這樣的文化遺產。我有信心是可以傳下去的。
今日很多人都不認識陳百強,因為他是1993年去世,哥哥是2003年去世,但是現在10歲的人看到陳百強,他仍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因為好的東西就是好的東西,他們是會分辨的。有質素的東西就會留低,態度其實是非常的重要,專注去做一個戲。現在這個時代裡面,這樣專注和認真的人已經令我們很感動。你教書,我教書,大家都知道,有幾多人上課不專注,做功課不專注,做自己的責任不專注。他每一個細胞,每一個表情,都使我們知道有一種感動,只不過我們不懂言說。所以我很高興,亦很感激洛楓,幫我們將這些,分析得這樣清楚和這樣有組織。
洛楓:
我很同意文潔華這個重點,好的東西一定會有人知,同時一定會留存,他留低這麼多的電影,這麼多的音樂錄像,歌曲唱片,圖片照片等等,除非整個文明毀壞了,否則,他會與我們的文明一路傳下去,不會消失。(文潔華:我也會相信!)
分享環節
哥哥的男生女相雌雄同體
觀眾一:
你好!洛楓女士,我還沒有讀你這本書,但是我對其中一個題目,我想聽一下你的看法,就是在你以前的文章也有寫過男生女相雌雄同體,希望你對這個話題有進一步的解釋,因為還沒有讀你這個文章,不知道你現在的看法是怎麼樣?你認為他的男生女相、雌雄同體是他的目的嗎,還是他借每一個形象來表現這些事情?
洛楓:
我只不過是說,他身上有這兩種不一樣性別的特質。怎麼說呢?我是說他是矛盾的,很多不一樣、斷裂的東西都在他身上。平常,或者正常的觀念,是說男人應該像個男人,女人應該像個女人。我們會罵人,不像個男人,不像個女人,就是說我們男跟女有一個stereotype,有一個決定的形象,很硬的一種,可是張國榮是可以跨越兩個界別的。很簡單,說男人嗎,他很好看,說女人嗎,他也是很好看。沒有一個男人比他漂亮比他帥,沒有一個女人比他好看,你看《霸王別姬》就是了。有一次,我妹妹拿了一張張國榮的照片在研究,他好看在那裡,眼睛、鼻子,嘴巴、臉型,還是怎麼樣?我說不要研究啦!他合起來才好看,你把他割開來是沒辦法的!我們說漂亮的男人,一家會想起張國榮,我說漂亮的女人也會想起張國榮。你看剛才放的片段,他跟鞏俐在一起,他比鞏俐漂亮得多。沒辦法!可是鞏俐是女的!我就是講這一種情況,最美的一個境界,不管他是男還是女,都是美,就是最高的境界。有一些在男裝下很好看,女的不行。有一些在女裝下很好看,男的不行。只有張國榮可以這樣。
被禁絕的紫色蝴蝶
觀眾二:
老師,我想問:為甚麼你會用「禁色的蝴蝶」做主題?
洛楓:
禁色的觀念來自達明一派,是89的一首歌曲叫做《禁色》,那首歌曲在當時來講,是用一些隱晦比喻的方法來講同性戀被壓抑的苦況,我想講哥哥也是被壓抑、被埋葬,甚至被禁絕的。剛才說了很多,他在媒體上,因為他在舞台上的演出,他come out(出櫃)的性向,他和唐唐的關係,時常比人攻擊,時常比人跟,或者寫到人身攻擊,去到幾盡都有。這個似乎是被禁絕的,那種顏色是一種特殊的色彩,我會用這一種顏色,它有一隻很精緻很美的蝴蝶,但不被大眾傳媒理解,被禁絕。所以三聯的好好玩,設計仿似一個盒。是一種被禁絕的,被封住閉的,你要瞭解它,就要拆開它才可以。好有心思的設計…
文潔華:
我很喜歡,我前日收到這本書後,我撕開這本書的心情…大家嘗試一下,不要隨便撕開,動作慢一些。你會感覺開心之餘,有一種憂傷。
洛楓:
你釋放這本書,釋放一個被禁絕的東西…在設計方面,三聯花了很多心思…同時裡面用了一個很靚的紫色做底,紫色用得好,在日本紫色是皇者的顏色,是貴族才可以。我最初的直覺是哥哥喜歡紅色,但因為用紅色不太現,我們不是哥哥,用紫色好有一種貴氣,配得起整個形象。同時是漸變的顏色,很多心思的設計。
觀眾三:
洛楓女士你好!我是比較關心你沒有收入此書的一個章節,關於。張國榮的喜劇世界。我想知道,你已經有感覺他的喜劇表現方式是高貴化,或是說你認為他的本人是高貴化,想從喜劇的表現中,發現他的高貴化的原素,不管是那一種情況,請你舉出一些具體例子。
結合性格詮釋喜劇
洛楓:
其實很簡單,我也是O型血,很多東西也喜歡看。我也喜歡看周星馳,周星馳是很好笑的,但周星馳的笑與哥哥的《東成西就》、《花田喜事》、《家有喜事》是不同的。我時常想為甚麼會有不同,因為周星馳是草根的,雖然現在不一樣了,他已開始知識化。他之前是很通俗的,和王晶拍那種。而哥哥笑得來是不通俗的,他刻意玩一些色情的笑話,也玩得很靚的,如張同祖導演或者是朗天所講的,他做一個壞人都很可愛。他做一些攪笑有味的笑話都有一種型態,不是很流俗的,做到一種很高貴的笑位。
好像《家有喜事》有幾場戲,都有很深印象。譬如煎蛋做早餐,周星馳做一個浪子,不喜歡結婚,阿哥又出去攪三攪四,他好camp的型態說:「你不知道女人很辛苦咩,生仔好痛架嗎!」你發覺,如果當時由黃百鳴,或者周星馳講出來,沒有那種效果的。哥哥講你發覺很「棧鬼」,他有一種很細路的天真。我相信他那種笑,是一種其他喜劇演員,未必有的細路仔童真天真,與你開玩笑,「整古」你那種。
我有一次見過他,是小思請他到中大演講,他都「玩」我。他叫我做「小朋友」,我問他《霸王別姬》的問題,他說:「嗱!嗱!嗱!這條問題我和她一早夾定,是做馬的。」其實不是,他喜歡玩,覺得我捉到你痛腳,我好開心,我嬴了你,好像同貓打架嬴了一樣,是一種天真的開玩笑,你不會生氣,只不過比他「激死」。
在喜劇畫面上,他有這一種。「生仔好痛架嗎!」就立刻入了廚房。你會覺得很抵死,而他講這句說話是不流俗的,由於他的氣質是清的,同時是一種童真,氣質也是清的。即使玩一種很世俗的東西,他會帶一種相反相成的力量,在東成西就,他和梁家輝攬著唱分飛燕,好棧鬼。梁家輝都好攪笑的畫面,你會覺得哥哥那一種,是有很清秀的氣質的攪笑,而梁家輝會男人一些,是很不同的。即使在同一個畫面,他們合作的一首歌。
文潔華:
在《金枝玉葉》裡面,哥哥扮得很脆弱,不是扮,是本身性格的結合。有很多藝人會著意自己夠不夠靚,就算做笑戲也刻意有距離,所以覺得他們很做戲。哥哥就不是,有一場是床上戲,與劉嘉玲,他很尶尬,撥起頭髮,好驚,「氣羅氣喘」(不停地喘氣)那種,你發覺他的脆弱配合反彈的喜劇感是好強的。但很多人不願意用脆弱的方式去表達喜劇,周星馳就不是,他是扮脆弱,而哥哥就是配合了自己的性格,結合在喜劇的處境裡面。
洛楓:
他是做到一種其他演員做不到的味道。讀這種畫面,不單是普通的笑咁簡單,笑完之後就會忘記,而是他會令你記得,因為他還有笑以外的內涵在裡面。[文潔華:最後一位。]
內地發行簡體版的可能性
觀眾四:
你好!洛楓女士。我是來自山東濟南,很遠的地方過來,我很高興看到了這本書,因為我們一直在祈盼,有一本像這樣比較冷靜客觀的來描述哥哥藝術形象的書。因為在我們北方城市,對哥哥的誤讀還是很多的,我們的文化比這邊的差異也是很大。我希望這本書在大陸地區有一個發行,就是說簡體版有一個發行,請問你有沒有這一方面的打算,因為如果在大陸有簡體版的話,有更多人對哥哥的藝術有更冷靜更客觀的評價。[洛楓:這個問題由李安來回答,她就是三聯的編輯。]
李安:
多謝提出這個問題,我們會嘗試將這本書推入內地,但是兩地的情況有些不同,有時是編輯上的處理,難保內地有一些內容需要調整,你明白我意思嗎?我覺得香港為甚麼會出到一些這樣好的人才?有講者也曾提及,我們是自由的,沒有太大包袱。好像洛楓願意花兩三年寫一本書,我想我們是無界限的,我們沒有改動一個字,真的是很尊重作者。但大陸是不是這樣呢?我現在還是不敢百分百這樣講,同時也有成本的考慮,定價等等,未必可以做到封面這個樣子也不一定,但我一定會盡我能力去推內地版。
文潔華:
在這裡再一次感激洛楓,做一個這樣有心的研究,1827日,累積了很多的心得,注入了自己的熱誠,希望大家都隆重將這本書推介,同時這是研究的成果,大家真要將這本書讀一讀,同時要思考,如果有一些名稱不認識,有一些名字不知道,就當是上一個課,在互聯網上查找,你可能有更多的發現,我想哥哥都會喜歡大家這樣做。他是一個孜孜不倦求學問的人,希望大家都是一樣。當有人拋磚引玉的時候,由你來繼承。恭喜洛楓,好多謝大家的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