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討會系列之七(繁體中文)

日期:2006.04.02
地點:香港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演講廳
主辦:哥哥香港網站

講題…..張國榮影像中的真與誠
講者…..張之亮(電影導演)、林紀陶(電影編劇及影評人)

(註:所有文字譯本由本網站提供,文字譯本為內容大意,目的是為不懂粵語或因技術問題未能看到錄影的朋友了解其內容,實際意思一切均以視頻內容為準。)

序言

林紀陶:

今天的研討會主題是《張國榮影像中的真與誠》,在哥哥後期的電影裡,這份「真與誠」哥哥不再把它放在心裡,是拿了出來的,通過電影表達了。

很想跟大家分享我昨天的一個經驗,昨天是四月一日,但是我們都要如常工作,我們仍然都要生活。我昨天跟電影人有三個聚會,有會議的、用膳的、閒談的,期間我們都不期然地談到哥哥,都說在這一天裡我們要給哥哥一分鐘,接著我們都靜默了一分鐘,以這樣來紀念我們的一個好朋友、一個電影界的好朋友。這樣的一個行動我們每一年都會繼續,我們著實忘不了哥哥。我們電影界的“爸爸”張同祖先生在靜默一分鐘後說,我們都不能忘記哥哥,因為哥哥在後期他的電影世界裡,他的行為已經成為一個典範、電影人的一個典範。在《流星語》哥哥以一元片酬接拍,他以實際的行動表達了他是真心的愛電影。所以今年這個紀念活動我們請來張之亮導演是一個很好的時刻,張導演在《流星語》跟哥哥有很多的交流經驗,我本人也未有機會知道,還有後來哥哥執導的短片《煙飛煙滅》,張導演都有份參與。現在就交給張導演講說。

初步構思《流星語》

張之亮:

不太懂得用言語來表達,今天來到這裡的心情,是跟大家分享與交流我個人的感情及我個人對哥哥的、你們已知道或不知道的,一些事情。能夠說的是我們的工作,我收到今天分享的課題是張國榮藝術生命的真與誠,我不太適合討論這個,因為我對他的表演及人生均不太熟悉,我只能在《流星語》實質的工作裡,我所見到的、我所接觸的,來跟大家分享。

記得在1998年,香港電影界的非常低潮時期,很多工作人員都沒有工開,原因包括有盜版,及香港人對電影失望就不看戲了!那時有二十多位的導演在導演會的推動下,想發起一個運動,我們叫它為【創意聯盟】,想找許鞍華、張婉婷、王家衛、關錦鵬等這些讓人敬仰的導演拍攝一些有誠意的電影,也希望邀請一些出名的演員,像哥哥一樣的,來參與。運作可以是先有導演、故事及演員後,安排賣埠,例如台灣會有若干收入、香港的錄影帶或院商會借出多少錢、演員不收片酬、主要的工作人員盡量降低他們的薪酬,希望把整個製作的成本預算降低至百份之三十或四十,因為我們知道大部份的成本可能都是放在演員費用上。

我們開始了這個想法,十多位導演便各自拿些題材出來,當時我是其中之一。我在想現在社會需要些甚麼呢?這個世界有金融風暴、負資產,有一天我在巴士上見到一個孕婦,生BB應該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但見到她滿面愁容,我在想香港需要甚麼呢,作為一個電影人又可以交出甚麼訊息讓人們去分享呢?其實帶給別人快樂是一件很值得的事,一位演員喬宏叔,他已離世,他說他不介意演出喜劇,他說演喜劇是一件好事,因為能把快樂帶給觀眾。我在想香港人現在怎樣能笑呢,我們又怎樣拍喜劇呢?於是我們找來差利卓別靈的戲反覆重溫多次,有一部讓我感動的,《The Kid》(差利與小孩),我當時想著誰來演差利的角色呢?倘若《The Kid》這個喜劇能夠重拍,是希望讓人們察覺自己失去太多東西,例如:我們會有親人離開,經營生意或會失敗,有很多不如意的事等等;但這眾多不如意的事情其實不能取締我們身邊生活的人,我們香港人太過為了生活而煩惱致使疏忽了我們身邊和我們一起生活的人。在那個時刻,我覺得能以喜劇形式帶出訊息是一件值得做的事。在【創意聯盟】裡,不同的導演拿出不同的題材,其中一個便是《The Kid》。

我們便開始找差利了!爾冬陞提議不如試找哥哥,我心存疑惑“哥哥演差利?”我同時有個想法,我對【創意聯盟】的理念很認同但心裡還是疑慮的,擔心著人們會否以為我們一群沒工開的幕後電影人借口跟一群有名氣的演員說,“我們現在為香港電影出一份力喎,你們不要收片酬呀!”這樣感覺不太好!所以心情反覆的想,“是否找哥哥呢,是否找哥哥呢?”後來,明白到若然這齣戲沒有一個有名氣的演員參與,這電影是無法完成的,就算完成也未必有觀眾,不是我或一些導演未試過拍攝這種題材,沒太多人有興趣去觀賞。另外,我們或許因為某些的自卑或對別人的懷疑,引致我們拒絕了自己作出一些行動,包括:我們以為一些“紅”的演員就是一個想法、我們以為人性裡太多的騙局我們就不想牽連在內。後來爾冬陞聯絡了哥哥,他跟哥哥在電話通話提到了。哥哥知道後,記得是不到一個星期的日子,便約了一個會面。

某日下午三時在半島酒店Coffee Shop

張之亮:

那天是在半島酒店的 Coffee shop,時間下午三時,見面時心有點卜卜跳,一方面他真是相當的…(林紀陶:Superstar來的!)哈哈,也是自己喜歡的人嘛!另一方面是自己像推銷著一件事情,“你不要收錢呀!”當我還未開始講述劇本的故事時,哥哥已經示意表示明白,或許他事前已經向別人或是跟施南生他們打聽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想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一群電影人,都是被人能夠喊出名字的,而大家都是為了做好一件事情。哥哥說他的心態參與此事是希望大家都有工開,最重要工作人員有收入,其他的安排他不會介意,重要的是拍一齣好戲,大家一起工作就好。我心在想“來得這麼快的,我還未講述故事呢!”(林紀陶:是呵,準備好要說的還未說呢!)從那刻開始,他從沒有反悔,也沒有怨言。他以一元的片酬簽定了演員合約來演出這齣電影,這是由於合約需要有價值,所以便放入一元,事情就這樣開始了。眼前的哥哥好比我二十多年前認識的哥哥,我是在當年《聖誕快樂》認識他的。我當時是製片,哥哥那時只是來拍攝三、四日的戲份,飾演劇中李麗珍的男朋友,哥哥來到片場演出完便靜靜的離開。那時我對哥哥不是太認識,直至今次的合作,我都沒有向他提及我便是當年《聖誕快樂》打電話給你預約通告的人呢!(林紀陶:他都會記得你啦!)我很怕這樣做的!

哥哥與明仔

張之亮:

自此之後,我們開始安排《流星語》劇本,我們會把寫好的劇本交給哥哥審閱,讓他給意見。哥哥跟我說:「導演你來安排就好,我希望你在整件事上不要有太大的壓力,重要是大家把電影做好,我不想影響了你的決定。」所以很多修改或事情上哥哥都沒給太多的意見,也許編劇寫完的他都滿意。

我們遇上另一個難題是要給飾演小朋友角色物色人選,要找到一位小朋友能讓人感動的。我認為要拍好這齣戲除了哥哥也要有一位可愛的小朋友,要讓觀眾覺得他是我們身邊的一位小朋友,他最好不懂得演戲,他最好沒接觸過電影,我不希望大家從小朋友的面部表情見到一種形式化的表達方式。當時做了一個宣傳工作,在全港徵求了很多小朋友,最後在落選的小朋友Video中我重新選擇,挑選了那個“四歲的明仔”。其他人認為他只得四歲,還是剛到的那個四歲,是沒可能拍戲的,原因我們沒有太多資金,現實中我們不能容許 Over budget,我們不能容許拍攝期超過三十天,所以我們必須挑選一位很能控制自己情緒的小朋友。他外表要很可愛、單純及天真。另一位是八歲的,他很清楚要做的事,很容易跟他溝通。我本人較喜歡四歲的一位,總覺得四歲的就是明仔,八歲的很懂事了。接著我們交兩人的照片及Casting給哥哥看,哥哥表示這樣他不好選擇,要約見一下他們。我們安排了一群小朋友跟哥哥見面,由於不想單獨找來一個小朋友結果我們否定了他,對他的心理不好,於是我們是安排一大群的。他們跟哥哥談話見面,哥哥自己也是喜歡四歲的一位,我跟哥哥說:「那是哥哥你喜歡的呵,他不聽話時…哈哈!」

大家都有一個共識是我們不要用一個獎罰的形式去鼓勵小朋友,這是不太好的,小朋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是鼓勵你演得好我們給你蘋果吃,或是演得好我們給你砌圖玩,哥哥亦是這樣想,我們不能影響一個小朋友的價值觀。拍戲是我們大人的事,我們不應影響了小朋友。正如哥哥所說,拍戲前他會提早到來,他先跟小朋友玩,玩得很愉快,黐頭芒一樣。每一天他就這樣跟小朋友建立關係,他讓小朋友感覺他是一位親人,不是一位演員,小朋友的家人都會讚賞哥哥的好。哥哥在整件事上成為他的一個朋友,不獨是想讓戲拍得好,這只是其中的一點,他更想讓小朋友的將來不會對演戲的價值觀或做人的價值觀有改變,所以我們的方式是這樣。我們從來沒有送過一份禮物給小朋友,我們要小朋友知道他參加這個遊戲,因為他不是專業的他是可以玩得不好,但就一定要完成這個遊戲,就像我們做人要有始有終。哥哥灌輸一個教育給他。

哥哥每天到片場都辛苦,一方面要自己入戲,另外要讓對方跟他的關係好。他的壓力是兩方面,一方面他不要讓觀眾失望,他知道自己給別人的感覺是中上階層或白領階級的人物,現在演出一個一夜間失去一切的角色,他需要演好角色來對觀眾交待及對自己的表演交待;另一方面他要考慮到對方一個小朋友能否明白他的演出及要顧及他的情緒不能影響到小朋友。正如他說的,他比較辛苦,第一,演出的對手年紀太小,第二,在表演的立場上他不想讓人失望,第三,這是一齣公義的戲,他沒有收過片酬,但不想因此給人一個先入為主的感覺這電影是好或不好,可想而知他的壓力有多重!

哥哥無形的推動

張之亮:

哥哥一直盡量不影響導演的創作,但在整件事上他的推動是很重要的。在邀請女角時,我們曾聯絡上數位女演員,但她們都拒絕了,原因是飾演劇中琦琦的角色,她們對飾演媽媽的角色不太能接受,(林紀陶:那角色也不討好呢!或許角色那個價值觀不太好,實情又不是這回事!)這個價值觀其實很值得討論,不過今天暫不討論。有些演員說我的形象要這樣或那樣,但倘若他們是演員時,他們主要是要演好角色,他們的生活形象與表演裡的形象是兩回事。哥哥知道後心裡都不開心,他也主動電話聯絡數位演員,但在他的角度裡他有難處,由於他本身參與了這齣電影,他不想站在最前線,他只能在背後幫忙。後來大家討論不如邀請一位不是演員來的人演出這角色,哥哥建議找琦琦,他說:「你們試試找琦琦,琦琦好的!」我問他不怕嗎?他說:「不怕!我又不是跟她飾演男女朋友!」大家都知道琦琦很高大的!很多男演員會介意的,但哥哥不介意。後來我跟琦琦聯絡,琦琦爽快的答應了,也是很象徵式的收取片酬。狄龍、家麗,他們每位都很支持這件事。或多或少不是因為導演或後面一群能被人喊出名字的人的力量,只因為連哥哥都支持,大家無話可說了,所以很多人都支持參與。

哥哥的感染力

林紀陶:

去年的研討會提及過哥哥從偶像式的演出到後來的廣度及深度的演出,我們認為那深度的演出是由《流星語》開始。《流星語》角色看似簡單,但以哥哥那樣身份的演員是很有壓力的。用三個字簡單形容這角色便是“地底泥”,角色後來接受很低要求的生活形式,哥哥本人是全無接觸的,除對角色投入有難度外,也會帶給演員一個不好的形象。倘若演員很顧慮自己身份形象時,這會變成一種壓力,這壓力同樣在琦琦演出的角色上,那角色是一個棄子的母親,這樣的角色設計可能已使女演員有所顧慮。或許很多演員不易走出這個關口,但聽到剛才導演說的,哥哥很輕易便接納了。論《差利與小孩》的差利角色,其實哥哥已經演得「非常差利的」了,不是外型的表達,是一種讓人感動的感覺。就像當年美國經濟低迷的時候,一個男人當了養父與一個小朋友情真的故事,在《流星語》中張國榮的演繹是非常的徹底,所以今次重溫我又有了新的感受,也看出了哥哥的壓力,包括他不獨要將自己的角色演得投入,還努力地讓其他演員演好。很多跟哥哥合作過的演員,如林嘉欣,都說過有哥哥在場的情況讓人很放心及投入,我想這不是他不經意的,倒覺得他是刻意經營,讓拍攝現場氣氛融洽。

在另一些場合,哥哥也非常的會照顧人。就如有一次邀請他到電影評論學會當頒獎嘉賓,他倒像主人家似的,不只不用我們照顧,對場面應付自若,最後還問我們是否他要處理的已完成了,那他可以離去嗎?那一刻他就像和我們一起工作!有哥哥在場的活動那場面的溫馨是很難形容的,尤其那種溫馨是來自哥哥,讓人更加感動。那樣我們會檢討自己處事或對後輩的態度,不應妄自菲大,連哥哥這樣有地位的人都不會這樣做呢!

哥哥的特色演技

林紀陶:

由於香港電影的轉型,以前多是本土製作,現在多了內地或海外合作的機會。當合作時討論演技及演出的方式,以中國內的演出方式論,華北、華南及華東均有明顯的不同。香港的演出方法歸納為華南地區的,這包括了香港、廣州及嶺南一帶,香港的演出方式承接了由粵劇發展出來的一套表演方法。我們討論了那個發展及香港的特色演技,但因為香港電影的評論文化風氣較低落,在整理資料上較困難,很多資料沒有保留是可惜的。當中我們發現了香港的演出方式中有一種演技變成了絕響,最明顯是上一代由粵劇或舞台劇發展成電影的演員或明星那種演繹方式到現在已經失傳了,沒人能承繼,如:波叔(梁醒波)、靚次伯,今年適逢唐滌生紀念活動我們重溫了上一代的演員,他們那立體及全面的演出。奈何我們電影文化的承傳不足,往往只見火花的一刻後便失傳。在年青一輩的演員也有這個現象,他們造就出很大的火花,但由於電影工業的不濟,也致使成為了絕響。我們正發現哥哥那演技的承傳讓人憂心,哥哥離去三年不算很長,但這個危機已經出現,我們有很多角色但不能找到合適的演員,我們很多時都發現一些角色該是由哥哥來演出。

哥哥演出的角色無人能替代,如:十二少、程蝶衣、寧采臣,還有很多呢!我一位朋友修讀比較文學的,他是劉大木,即《倩女幽魂II人間道》編劇,在分析絕響性演員的文章裡,他簡單地提出一個例子,如角色寧采臣,我就借他的分析跟大家討論。寧采臣的角色也有重拍為電視台劇集,也有其他類似的書生角色;看似一個簡單的角色,但由哥哥來演繹加上導演程小東及監製徐克的塑造,是相當一個獨一無二的寧采臣。當大家見其他人演繹流浪書生或小秀才他們能夠勝任,但角色不太能讓人發笑,當角色表現了詼諧,但就變得不文雅,但當有了文雅,角色又不夠複雜,角色由《倩女幽魂》第一集到第二集《倩女幽魂II人間道》,變化是相當的複雜,但考驗不到哥哥。沒有角色能考驗哥哥,原因是他不把自己當作演戲,就連哥哥自己都說:「當了這麼長時間的演員,若然有人還覺得我在演戲,那便是相當的失敗。」若然只是角色的演繹,不會有現在出來的層次,他演的角色不論是他熟悉與否,他一定把角色跟張國榮融合起來。這是他一個很大的能力,就算是他接拍內地的三齣電影,他也能了解及掌握得好。

另一個角色類型是《霸王別姬》的京劇人物,真實人物的代表有梅蘭芳先生,舞台上是一位女性,舞台下是一位男性。另外的例子是日本的坂東玉三郎(Bandoh Tamasaburo),一位著名的歌舞技演員,台上有女性的優雅、嬌媚,台下又不女性化。若然演員不是有親身的經驗,是很難演出這種人物的氣質及世界,但哥哥卻能把角色處理好。《霸王別姬》角色的難度更在於電影裡已經存在的兩個世界,角色均要具體的表達出來。哥哥在劇中京劇表演已讓人讚賞,角色在台下的那個感情更是難於處理,要將演出變成一種生活,那種人性的七情六慾,電影裡那份獨特的感情及那份不顯於面色的妒忌,劉大木說這種演繹他只在《霸王別姬》裡見到,也相信只有張國榮能演出得好。

這兩個角色已很立體化地表現了哥哥那種不能被替代的演出,也引證出哥哥表演的真與誠,他融入角色世界,把演出變成獨一無二。欣賞哥哥作品時,除了一些可說出來的感受外,更多是不能言喻的,若不停的摸索我們還能找到很多內容來支持論點,這是哥哥演出最大的魅力之處,也是他的演出變成絕響的因由。香港電影很需要這種的演繹,若然真的變成絕響會是很可惜的。

導演愛找哥哥一起實驗

林紀陶:

在香港電影及導演尋求改變的時候,很多時都會找著哥哥來演出的。舉例說,當徐克導演完成《龍門客棧》後,他給自己的導演風格來個新的轉變,跟他討論時他說那些對他來說是一些實驗電影,包括《金玉滿堂》及《大三元》。徐克在實驗他的世界能走多遠,在他尋求改變時同時找了哥哥及袁詠儀當主角,他們能讓導演放心。另外還有一齣我們叫作“放假電影”的《戀戰沖繩》,導演陳嘉上很會計算市場,他會跟老闆談判當他計算拍攝成本與收入相平等後,他便會要求他創作的獨立。他嘗試拍“放假電影”的一齣也是找哥哥來演出的。當爾冬陞及羅志良大擔拍攝題材獨特的電影時,例如《色情男女》,他們都會覺得找到張國榮演出便放心。導演們知道哥哥表演上的深度能使他們冒險得放心。說回《流星語》,大家降低了所有成本都堅持拍攝一齣用心的電影,為香港電影保存一齣那麼真情的作品,確實要有這個幕前幕後的班底。

就只有哥哥一人

張之亮:

有關《流星語》,我想大家對哥哥的演技都很肯定,在《流星語》影片拍攝完成後對哥哥來說會有點遺撼。在製作上他付出很多,包括:大家見到在上海那輛勞斯萊斯房車,哥哥朋友的,後來還給石子弄花了車頭,餐廳啦,哥哥的,在製作上很多他能幫忙上的他都願意協助。很久以前,我的老師說一位演員最重要的是放開自己,放眼看這個世界去觀察人,胸襟一定要廣闊,當一個人的胸襟廣闊他一定是一位好的演員,他能收集及接受很多身邊人的舉動及對事物的反應,我們若然沒有胸襟去接受人也沒可能表演不同的人,大家會說哥哥的演出已不似在演戲了,正如他自己說:「當了這麼長時間的演員,若然有人還覺得我在演戲,那便是相當的失敗。」我覺得一個好演員是不會被察覺他在演戲,因為他是活在一個新生命及一個新的面孔裡、流著角色的血,他才能演繹得出好的角色。倘若演員沒有一個胸襟去接受目光中所捕捉的人物,是沒法去演出那個人物。就如之前說他要演出一個京劇的戲子,他能勝任,當演出一個小人物時、或是黑幫時他都可以。在整個《流星語》的製作上,他以事實證明了,第一,哥哥捕捉及觀察人的能力;第二,是他做人的態度很好。狄龍說他跟哥哥以前合作過後至後來的《流星語》,哥哥依然是哥哥,他沒有改變做人的方式,哥哥不會因為一種利益去跟你親近。哥哥在人的厚道上及自我的價值上讓我很欣賞他!很多人問影帝該是怎樣的,他的胸襟要大,但一些人連做自己都未能做好,又怎可以當影帝呢!

《流星語》他會覺得失望與遺撼,由於哥哥個人的厚道,他不想去喧染在這事情上他的付出,他沒有特別跟傳媒去表達,但不應該因為這樣而忽略了他的演戲成就。當他不去張揚時,人們便認為是理所當然。他有點失落,在傾談間體會到他的失落不是人們對《流星語》的評價,而是失落於香港電影圈及娛樂圈,他感受到的一份冷漠。除了《流星語》又有那一齣電影呢?若然哥哥不走出這一步,【創意聯盟】又是搞不成!我們一點一滴去看事件時,我們欣賞一個人不因為報章或傳媒的寫作,我們看到的事實就放在眼前,哥哥是身體力行的推動著整件事,縱使有很多人表面上說要這樣做要那樣做,實際走出來又有幾多人呢?我可說只有哥哥一人。

林紀陶:

哥哥的點滴我們該要好好的收集起來給其他人閱讀,他一直很有才華,卻不是一顆幸運星。在他星途不太順利的日子,他都堅持的走著他的路,相信他也明白這世界很多時都很冷漠,但若然自己也變得冷漠,這個世界會更不理想,哥哥就是第一人走出來融化這個冰山。他的這個態度讓人很容易受到感染,他跟片場裡的小工也無甚阻隔的態度,這個真的難得。所以每當有人提起哥哥,他總叫人難以忘懷。

發問和分享

林紀陶:

大家或會有一些問題想問一下張導演,我沒有張導演這麼近距離接觸哥哥,想來我是有點妒忌的!因為有哥哥在的場面是讓人Enjoy的!現在大家不要錯過這個發問的機會!

「一位演員值得我欣賞的是他做人的態度」

觀眾一:

我知道很多小演員臨場時都會“爆肚”,有些意想不到的對白,哥哥怎樣應付呢?

張之亮:

記得《流星語》裡有一場哥哥跟明仔將要分開,因為道具通常都是預先安排的,那些煎蛋、火腿也先預備好了,要弄得蠻好賣相的!我跟哥哥說我想要生活化、不著意處理的那份感覺。當事情越是不著意時,會叫人更加心疼,一個成年人知道過了那一刻那小孩就不再屬於你,他要離開了。另外為孩子著想,也該是平淡的表現。哥哥按著劇本的要求,夾了一塊煎蛋給明仔,因怕燙口自己先試上一點,明仔張口吃了後卻說:「凍嘅!」(一句“爆肚”的對白)哥哥回應他:「怕你燙親呀嘛!」我本打算喊Cut的,但想看看哥哥怎樣回應,既然接上得這麼好,我很高興!(林紀陶:便變成了一個 Good Take!)

很多時演員跟對手會有交流,一個來一個往,按著對白可以控制,但跟一個四歲的小孩他是常有“爆肚”的,但是我們不能經常重新再來,小孩是會拒絕再來一次的,另外他會產生挫敗感,他會想:「我做錯甚麼呢!分明是凍的嘛!」正如哥哥說,馬與教頭,小孩與狗,是很難演對手戲的,但哥哥依然控制得很好,及希望對方可以很暢順的演下去。(林紀陶:我們能看出小朋友真的把哥哥當作親人,完全有一種很Close的感覺。)

起初確實有一些難題,幸好哥哥的拍戲經驗豐富。我記得有一場戲,小朋友被單獨留在家中,在冰箱裡拿出一個菠蘿包,但它跌在地上還要被自己踏上一腳,叫了一聲:「哎喲!」我想兩小時該可以完成這個鏡頭,那安排哥哥晚一點才到,不用他太辛苦,幸好哥哥提早來了,哥哥教他及帶著他。要用甚麼方式讓一個四歲的小朋友明白又要達到我們想要的效果,哥哥在跟小朋友傾對白的時候,希望小朋友把它們記入腦,我們在訓練班的時候,知道要記很長的對白是困難的,何況是一個小朋友。另一方法是把戲段落式來拍,但要一個小朋友連戲會更加困難,這次手放在前面,下次已經放於後面了,Cut開來拍會是更麻煩。哥哥會讓整件事發生似一個必然,哥哥會很用心讓小朋友知道整件事,讓對白跟小朋友產生一種關係。

我欣賞一位演員,不是在乎他的表演技巧有多利害,一個演員值得我欣賞的是他做人的態度,對戲裡對手的態度,他是完全關懷對方,非自私自利地只顧著自己的演出,哥哥真的很好。

「在心裡知道誰是我們的最愛」

觀眾二:

回顧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歷史,有數次影帝的獎項張國榮都是輸給梁朝偉,在張導演的眼中,有甚麼因素會影響電影金像獎的賽果,它的賽果是否真的實至名歸,跟其他的,如金紫荊獎、評論學會、金馬獎、往往賽果都很有分別,我想知道一下?

張之亮:

我用一個官方形式來回答吧(笑)。我對獎項的看法,我們拍電影不是為了獎項而做,獎項的評審與評委都有他們的喜好,或許多些評審與評委可使選舉公平一點,但事實與否也說不定。倘若哥哥知道我要講這番話,他也會認同:「見仁見智啦!大家不要只是喜歡上某一人,也同樣會喜歡其他人。」在電影金像獎裡,有很多不同的人及不同的評論,有它的遊戲規則,倘若某一女演員她的多齣電影都被提名,她是很難獲獎的,因為票數分薄了,所以很難說上是否公平。在選舉的遊戲裡,甚麼是公平或不公平不重要,我們在心裡知道誰是我們的最愛!

林紀陶:

有一回電影金像獎哥哥擔任頒獎嘉賓,在後台見著梁朝偉,便鬧著玩跟梁朝偉說:「這次又是你拿影帝吧!」還說那他一定要親身頒獎給梁朝偉。他們雖然是獎項的競爭對手,但私底下是朋友來的,這個非常難得,也看出哥哥的量度。

「哥哥一出現明仔就開心」

觀眾三:

哥哥在一次訪問裡提到,有一場景不需要哥哥的演出,只有明仔的,明仔鬧情緒,張導演哄他不來,我很想知道哥哥怎樣在很短的時間內哄回明仔,我很想知道哥哥在這方面的參與。

張之亮:

基本上他們大部份時間都在一起,哥哥所說的是那一場戲我不太清楚,唯一他不跟明仔在一起是明仔跟琦琦一起演的,戲裡哥哥把明仔交給琦琦照顧。至於哥哥是怎樣哄明仔的?哥哥一出現他就開心,他不用甚麼方法的!明仔鬧情緒的那場戲,劇情需要的,就算哥哥在都要趕哥哥離場!

「哥哥拿捏劇中父親的角色是恰到好處」

觀眾四:

電影出來後,我讀過一些影評,有認為哥哥演不好一個低下階層父親的角色,不像其他演員,如劉青雲,有那個感覺。電影出來的反應不好是因為香港人接受不了張國榮演出這類角色。想問導演你對這些反應的看法,當然我們現在是非常認同他的演技,只是為何那時報章雜誌會有那樣的評論?

張之亮:

我未讀過那些評論。一個中上階層的人,他跌至谷底時,他該還會有他的一些本質,他不應該是變了劉青雲,(林紀陶:那個評價有點奇怪,很片面。)角色的質是沒變的,變的只是他的生活方式,他要在絕處裡妥協,妥協不等於他就要說粗話,妥協不等於他就要變得“爛”,因為角色本身是受過一定的教育,這個是不變的;每個人心目中的父親都不一樣,看回對孩子的愛,這方面或會有共通,我認為哥哥拿捏劇中的人物是恰到好處,我不認同那評論的說法。

林紀陶:

哥哥在戲中是養父來的,影片開場時也說明了角色是一個怎樣身分的人,後來他有了一個甚麼的轉變,層次是非常的清楚及細緻。如果那評論說劉青雲演出會好些的話,它的論點是相當的奇怪,或許它找到一個Point來評論,但基本上也不能成立。

「任何一個他參與的作品都是他認真的演出」

觀眾五:

張導演,你剛才說這齣電影是在香港電影業比較低潮的時候拍的,對張國榮先生來說,相對於他藝術成就最高的《霸王別姬》,《流星語》是一部小製作,但亦可能是他在藝術生命中一部很特別的電影,因為跟其他的角色完全不一樣,我想問投資方及張導演為甚麼會選這樣一種題材?這種題材的電影可能在大陸或台灣相對比較多一些,譬如候孝賢的那種刻劃人性的鄉土電影,但在香港卻很少這種刻劃人心的製作。

張之亮:

我看畫家作品,素描是一種畫,畢加索一筆已經很精彩,另外如Edgar Degas繪芭蕾舞很漂亮,Neil所繪的就如我看東西般的朦朧,每一種藝術及作家都有他們的藝術觀點,正如每一齣電影都有他的藝術觀點、拍攝的觀點。一個美的東西不在於他下了多少筆墨,重要是戲裡有否要表達的訊息,有否愛在內。哥哥怎樣去評價他一生最值得表揚或甚麼是無悔演出的作品,要讓哥哥自己來說。我認為他、任何一個他,參與的作品都是他認真的演出,至於作品出來那些會好一些,大家的眼光會不同,在今天這個研討會我能說的是:「這些都是哥哥很想做的事。」

香港已經有很多商業的電影,在內地的商業電影可能就是我的類型,就是你說的誠意及有意刻畫人性心態、社會發展;每一個社會體制裡人性在電影裡的需求都有不同,台灣有台灣的、香港有香港的、大陸有大陸的,這關乎創作人的取向,認為值得便會做。正因為香港這類型的電影少及偏重於某些類型的製作時,作為創作人,除了這是我喜歡的,我也想找到主流電影以外,讓我及觀眾感動的、或觀眾已經遺忘了的一類電影,這是我一向要做的原則。哥哥在【創意聯盟】的號召下演出,若然純粹是拍攝一齣商業電影,那不需要找哥哥。在他心目中有價值的,希望在「一加一等於三」的用意下,一方面可以幫到香港電影界,另外是幫到這類型的電影,所以哥哥去演出,並非是單純要大家有工開的簡單目的。只能說若要選擇一個有誠意的題材,我覺得不要太沉重,哥哥心裡認為不要太沉重,著重關懷,這也是他選擇《流星語》的原因。或許有《霸王別姬II》或《霸王別姬III》找哥哥演出,他可能會拒絕,因為他已經演出了《霸王別姬》,每一個決定及選擇都基於當時很多原因,我會用欣賞的態度去閱讀他的每一個時期及段落。

觀眾六:

我95年欣賞《金枝玉葉》時,哥哥的演出我感到非常的震撼,他把演員及角色融為一體的演繹方式,我當時不明白為何能有這樣的演出,今天的研討會正好解開了我十多年的疑惑。很多謝兩位專業的嘉賓,及主辦單位,希望往後能繼續。這種活動讓我們在懷念哥哥的同時,對欣賞電影及哥哥的作品有更好的認識。

「他活出來的行為才是我們值得去欣賞及值得我們去愛」

觀眾七:

男演員如周星馳或發哥,有比較固定的成熟表演風格,他們的形象根深柢固。但有一些演員像劉青雲或梁家輝,他們在演技上可能不會有非常固定的模式,但能更貼近劇情。你個人比較欣賞那一種表演模式?關錦鵬導演曾說過,張國榮的美麗對他來說可能是一種障礙,那他的外觀對他的表演有什麼利和弊?

張之亮:

我剛才有提及過每一位表演者或每一種藝術都有他的形式,慶幸電影裡說的是人物,我們才需要不同類型的表演者。每一位表演者都有他們的演繹方式,說起許冠文便想起他的演繹,吳耀漢有吳耀漢的方式,葛優有葛優的方式,他們各有各的一套說故事的方式,也正因為這一套成為了演員的枷鎖。我在【新藝城】便想著為何麥嘉不能演出悲劇的呢?現時有些演員也因為他們成功的形象而造成枷鎖,也因此我們導演去找演員演出時有困難,大部份的演員因為他們的形象而辭演很多電影,他們會拒絕演出很多電影,他們不是害怕挑戰,只是害怕面對挑戰的失敗。面對失敗是表示觀眾不接受他的演出,投資商很現實地會考慮下一個製作會否找他演出,所以演員很小心自己的形象,他演出這樣成功,於是他永遠就這樣成功,大家可以看到一些演員二十多年都是一樣的。

至於說哥哥的美麗是否他的障礙,我認為不是。

林紀陶:

我們體諒演員,你所說的局限其實是他們擁有的一切,他們辛苦建立的形象會因一個冒險而盡毀的,我們不會評價一個演員不夠膽量,其實這是他們的為難之處。若然跟哥哥比較,哥哥最大的優點是他夠膽量,他都非常的危險,但他夠膽量冒險。剛才觀眾提及的數位演員他們尚有發展的潛能。若然演員有膽量冒險,他的成就是一個回報,我想這樣更加難得。

張之亮:

我們該感謝上帝把哥哥的這張臉給我們,一個人的漂亮不在乎他的一張臉,其實他活出來的行為才是我們值得欣賞及值得我們去愛!

林紀陶:

張導演這句話正好終結今天的活動,一個漂亮的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