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討會系列之四(繁體中文)

日期:2004.09.12
地點:香港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會議室316-318
主辦:哥哥香港網站

講題…..張國榮電影中的愛情形象與死亡意識
講者…..洛楓(大學教授)

(註:所有文字譯本由本網站提供,文字譯本為內容大意,目的是為不懂粵語或因技術問題未能看到錄影的朋友了解其內容,實際意思一切均以視頻內容為準。)

序言

哥哥離去後,我曾經出席過幾次的演講,主題集中於討論他的流行音樂、舞台表演及服飾設計,今天會主要討論他於電影方面的演藝成就。選擇的主題是「電影裡的愛情形象與死亡意識」。「愛情形象」這課題我曾於2004年4月期間寫過一篇文章,分析電影裡他的情人形象特點,另也曾想過討論他的電影裡的「死亡意識」,但由於是四月的關係,未能辦好。經幾個月的時間醞釀,我在七月份用英文寫了一篇論文是關於哥哥的,這是我的另一個心願,希望能將他的藝術成就及生前他被人們誤解的事情以國際語言去澄清及於國際刊物上發表。

在這個過程裡,我才能再次面對《異度空間》,感受很深,一會兒我會跟大家討論《異度空間》。今天的演說除了是一個感性的回顧,也從他的作品中去分析他的演技特點,及其角色的變化,由中期的《胭脂扣》至最後的《異度空間》。單從這中後期的作品裡已經能閱讀到很多變化,在越後期的作品,角色越是複雜及越難去處理,但哥哥能處理得很好,是放開了一個漂亮的、公子哥兒的形象,演出精神分裂者及殺手角色,一些比較負面的角色。

我們先回顧八十年代裡他的形象特點至《異度空間》的發展歷程,及後再集中分析幾個藝術形象,我選擇了《胭脂扣》與《阿飛正傳》為一組合,基於哥哥的電影很多時候情人的角色與死亡都有連接,《胭脂扣》的十二少與《阿飛正傳》的旭仔可將之一起討論。接著是討論《霸王別姬》,一部重要的電影;然後是《金枝玉葉》與《春光乍洩》、最後是《鎗王》與《異度空間》,希望能分階段及從其中的特色,領會到哥哥演技上循序漸進的層次表達。

張國榮電影的愛情形象特點及《胭脂扣》與《阿飛正傳》裡的愛情與死亡

不同時期的電影形象

八十年代,哥哥以一個靚仔、有型、不覊的形象出現;流行音樂方面像<風繼續吹>、<為你鍾情>、<不覊的風>等歌曲,均是走這條路線。哥哥喜歡唱慢歌,但市場喜歡他唱快歌。那時期的形象主要是“日本風”,這是香港八十年代流行樂壇的取向,那時候的流行樂壇歌手,如譚詠倫及梅艷芳均改編很多日本歌曲。哥哥的形象都會借鏡當時的日本青年偶像,如近藤真彥那“Matchy Cut”的髮型,亦已經選著一些名牌的衣服,如 Jean Paul Gaultier 的衣飾 及 YSL 的西裝,帶著貴族氣質品味的形象使得他很特別,但這種貴格的公子哥兒的形象未能得到受落,有些人會較喜歡草根階層的藝人形象,這讓他受到一些人的排斥。

電視發展方面,當時「麗的電視」劇集如《浮生六劫》、《浣花洗劍錄》,至「無線電視」的《濃本多情》、《武林世家》,也未能讓他大紅起來。在2003年的「追憶張國榮的藝術生命研討會」裡有講者分析指出,因為電視媒介這“公仔箱”的銀幕太小,未能配合張國榮那「留白」式、需要長鏡頭演繹的表達方式,而他那貴格的公子哥兒形態也不能迎合草根階層、“入得家庭”的電視模式。這解釋到為何他後期到電影圈才能有較高的發揮。

他的早期電影,如《喝采》、《烈火青春》、《檸檬可樂》等,都是演繹反叛青年居多。他有一個特色,就是從來不會是乖巧的、很純的學生形象,不會是正面的、不會是陳百強的那類形象,他於電影發展的早期已經帶點“邪”的形態; 至後期即使他演繹的是一個情人、劇中的男主角,他的角色都帶著不易馴服的性格。這樣使他所演繹的角色不討好,亦在頒獎台上討好不了評審,最明顯的一齣電影便是《春光乍洩》,他的表現非常的好,但他的角色確實太可惡,一個野蠻、佔有慾強的人物;相對起梁朝偉的角色便是討好多了,觀眾亦會給予較多的同情。從兩方面分析,一來是張國榮擁有這個特質,他能表達出一種亦正亦邪的氣質,另一方面導演亦喜歡他的演出,他能揮灑自如的演繹,掌握到那不完美、有缺點的角色形態。

一九八九年,他退出樂壇,專注於電影發展。九十年代復出後,對他來說會是一個 Turning point(轉捩點),無論在電影或是流行音樂上的製作,他將自己的形象推至一個突破的階段。他是一個很有自我意識的藝人,盡管他於八十年代的形象很 Sell(賣座)、很 “殺食”,他大可以繼續那個形象,他卻愛不停的嘗試,爭取一些很爭議性或會被攻擊、被排斥的角色,例如他努力的爭取《霸王別姬》的演出,一個男同性戀者、自殺收場的角色。他在演唱會裡穿上紅色的高跟鞋,在電影《金枝玉葉》裡演繹一個恐同症的唱片監製,甚至他在《家有喜事》內,他原本不是被安排演出現有的人物,他卻要求演出一個Camp(娘娘腔)的角色,好讓自己嘗試演繹不同類型人物角色的性格。這顯示了兩方面,一方面是他本人有強烈的意識去努力爭取突破的演出,另一方面他確實幸運地遇上賞識他的導演,如關錦鵬、王家衛、陳可辛等等,都能讓他有發揮的機會。哥哥留給我們的聲色光影,是極其豐富。

在後期,他在電影《鎗王》及《異度空間》裡,演繹的角色進一步的 Negative(負面),更深一層將人性的黑暗面畫出來,一個精神分裂者,甚至是一個殺人狂。他的 Close up(大特寫),不會是一個正面“打光”、深情微笑的靚仔形態,電影中他的眼神是恐懼的、驚恐的,面容是扭曲的、加上化妝及只得半邊面的燈光,去顯示一種被異化了、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一種狀況。這兩部電影很重要,很多影評人也有談及。

影評人如吳昊教授曾經指出,張國榮由《流星語》後,他的轉型是十分的明顯。《流星語》他演繹一個父親的角色,他不再以靚仔、不覊的形象出現,電影中他是一個帶著小孩的父親,相依為命的過程裡產生了很多悲歡離合的事情。很多香港的演員當慣了小生,叫他們轉型是困難的;王家衛也有提及過,有30、40歲的演員,演繹一些20多歲的角色,大家都辛苦。若然演員有意識的話,他並不會介意演繹一個父親的角色,一個中年的身分,甚至一個殺手、Negative(負面)的角色。從坊間的報道會知道,有些演員他們不肯演繹殺手的形象,他們會害怕破壞歌手的形象或是破壞了他們在銀幕上正面、正氣的形象。可惜的是,哥哥走到這階段該還有很大的發展。

張國榮電影中的愛情與死亡

接下來,我們仔細一點討論他幾部電影的特色,集中於張國榮的中後期電影,由87年的《胭脂扣》談起。他早期的青春電影,反叛青年、世家子弟的形象,往後再另開闢專題討論。在他的中後期電影裡,會發現內裡的愛情觀念與死亡意識常連結在一起。在西方的文學及文化傳統裡,“Love & Death” 是常在一起的主題。愛情的狀況等同面對生死存亡,無論是暗戀、熱戀、失戀的過程裡,都似面臨一個生死抉擇的狀況,愛情的最高層次或許就是到達一個死亡的狀態,要拋開自己、要豁出去、甚至是以死去達至愛情的昇華。

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張國榮的電影裡也常見這兩個主題連結在一起,最明顯的是《胭脂扣》,《胭脂扣》裡他的殉情是失敗的,這個殉情要到《霸王別姬》才能完成。還有《阿飛正傳》,完場時雖然沒有上演他倒地的一刻,但因為他中了鎗,觀眾會明白他的死亡。在《霸王別姬》裡,於藝術的舞台上,高度藝術化了一個死亡姿態,這個死亡姿態連接著一個愛情姿態:程蝶衣對他的師哥段小樓的愛不容許於人世間,只可以於舞台上完成,以死去完成。

叫人不忍呵責的壞情人角色

回顧他的電影愛情形象,張國榮的角色雖然有很多的變化,但有一點是頗貫徹的,他的情人形象都不會是一面倒的好情人,都是一些壞情人,不會是從一而終、不會讓戀人舒服的、毫無安全感的、不知他幾時會發起脾氣來的、沒法被馴服的、任性的、不顧他人著想的。電影裡這種情人形象最極端的要數《東邪西毒》裡的西毒歐陽峰這角色,這人物狠毒、陰沉,觀眾後來會明白原因是他最愛的女人成為了他的嫂子,他自我放逐,以殺人買賣去麻醉自己,裡面藏著一個創傷。角色太愛自己,他不會去愛一個人,最後是傷害了人也傷害了自己。

這類的情人形象在早期的反叛青年角色或電視劇《儂本多情》也能見到,有趣的是,雖然他的愛情形象不討好,不是理想的丈夫或是很馴服的戀人,但觀眾會接受及原諒他那壞情人的形象。哥哥的 Look(外型)、他的樣貌有一種天使的特質,很單純、很直接,他會很單純的看著你又捉弄了你,你接受了他的捉弄卻又會原諒了他。電影裡他的情人形象就是同樣的微妙,他單純又直接的愛上了一個人,又會不著意地愛上了另一人而傷害了原先的一個,觀眾尤其是女性的觀眾會喜歡這類的壞情人的形象,正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他像是一個小天使不小心的作出了惡作劇,觀眾會原諒他。大家可以細想一下,另一個男演員不是這個格調及氣質的,若然演上這類壞情人的角色,大家不會接受。他擁有這個特質,一個天使面孔的魔鬼;就像《春光乍洩》裡的梁朝偉,想著要離開張國榮,但始終不成功,《春光乍洩》裡哥哥的角色何寶榮是壞的,但他著實太吸引,黎耀輝總是無法拒絕。哥哥擁有這種特質,並且很強烈的在銀幕上投影了出來。

義無反顧的同志角色

另一類的情人形象是男同志角色,九十年代的演出包括在《霸王別姬》、《春光乍洩》,或在《金枝玉葉》裡,裡面的愛情都同樣可以是義無反顧的。《霸王別姬》裡程蝶衣跟菊仙去爭奪一個男人的幾個場景裡,會見到角色那不服輸的形態;盡管他演繹的是男同志角色,角色都不是易妥協的戀人,他都會幹出 Tricky(詭計) 的事情,會見到他跟鞏俐的角色菊仙交換條件等等。

牽動觀眾情緒的精神分裂者角色

第三類的角色是精神分裂者,在《鎗王》裡,他會因為要救他的女朋友而鎗殺了很多警察。奇怪的是,當我欣賞電影的時候,我並不會偏向方中信的角色,雖然會知道一個殺手最終的下場會是死亡,但總希望他能夠把黃卓玲的角色救出來,他開鎗時會感覺是警察該死,個人的情緒會靠近了他的角色,跟觀賞其他警匪片,如《野獸刑警》時有點不同,我個人在觀片時都懷疑自己的心理狀態。方中信的角色明顯是正面的,一個照顧家庭、照顧同事、有義氣的人,哥哥的角色是自私的,但我們卻會隨著哥哥的方向走。哥哥的演出總能夠牽引我們的情緒,這是個很有趣的課題。

理證一位演藝者的演技層次

要跟大家強調,哥哥可以演出很多不同的愛情形象角色,請勿將他本人等同了他的角色,否則他是十分精神分裂了。最近讀到一篇英文論文叫我不高興,讀過張叔平的一個訪問可以替哥哥平反。那篇英文論文是談《春光乍洩》的,寫張國榮的角色是演自己,就將自己放進角色裡便成。張叔平的訪問是中文的,相信那個英文論文的著作者不懂閱讀中文,讀不到張叔平的這篇訪問。訪問裡提及哥哥演出《春光乍洩》時期很辛苦,除了因為在外地,哥哥花了很多心思去揣摩《春光乍洩》何寶榮角色的性格。哥哥愛整齊、愛美及家居的整潔跟何寶榮的性格是完全的不同,哥哥需要考慮用上甚麼小動作、甚麼表情、甚麼說話的語調、身體語言來將角色性格表現出來,演繹得自然又不造作。

Acting(演藝) 是需要花上心思及用上功夫的,否則只有甚麼度身訂造,演員能演的角色類型一定很少,一些演員只有單一面孔、單一表情、單一眼神的演出、說話只得一種語氣,他們無法深入角色。由於哥哥在《春光乍洩》的演繹太自然,人們就以為這是他的本人,作為《春光乍洩》美術指導及剪接的張叔平正好理證了哥哥的演出。這些可作為補充的資料,當討論一個演藝者的演技層次及在電影藝術的表現,不要省功夫、輕易的以本身的性格作等號去評價,當深入討論時我們需要有其他的證據及應深入剖析電影的角色是怎樣造就出來。

大銀幕、長鏡頭下張國榮的留白演出

壞情人形象中,我們回顧《胭脂扣》的十二少及《阿飛正傳》裡的旭仔,他們已經是截然不同的角色。電影裡角色對愛情不負責任、不能遵守諾言,顯示了角色性格的懦怯、怯弱。《胭脂扣》幾個場景裡,例如如花帶十二少往拜師傅學戲的那一場,哥哥演出的眼神是空空洞洞的,顯示了角色明白自己需要自力更新時、做戲班低層幹活時顯出的 “怯”,大家仔細的留意,鏡頭中的十二少眼神是浮游不定的,他試唱時手拿著曲譜但沒有讀著它,眼睛是望著另一個方向,聲音是抖震的,哥哥這些演技透露了角色的內心性格、內心的不安,但卻要冷靜的試唱著。

有一回我在美國洛杉機欣賞《霸王別姬》,一個美國的華人教授欣賞完畢後,他不太喜歡電影裡太強的政治壓抑感,但對張國榮的演出高度讚揚。他表示很多 Close up(大特寫)鏡頭裡,那空空洞洞、整個人被愛情掏空了的狀況,場景裡角色沒有對白,單以背景音樂配以他的表情,張國榮就能將感情顯現了。這也是在去年研討會中,一位講者提出哥哥這種演繹方式是需要長鏡頭、時間及大的銀幕,例如《阿飛正傳》裡很多 Long take(長鏡頭),哥哥只是坐著去表達內心狀況,沒有對白的,這需要依靠演員運用他的面部表情、眼神及肢體語言帶動觀眾進入角色的情緒。這也是我剛才提及即使哥哥不是演出一些正人君子的角色,觀眾會跟著他的方向走,他總有一種感染力去牽動我們的情緒。

壞情人角色的表表者

在壞情人的角色裡,哥哥擅長使用眼神及嘴角微笑的表情去演繹角色的性格,有時會顯得輕挑、及“串”的形態,他富於挑逗的能力能博取觀眾的同情及原諒,大家明知他是負心的,但會原諒他,就像小孩子幹了錯事一般,觀眾不會忍心嚴苛責備。

《胭脂扣》裡十二少的角色是世家子弟,外表俊秀而脆弱,風流但窩囊,他苟且偷生後的下場是在片場任臨時演員,生不如死。《阿飛正傳》裡的角色形態有所不同,裡面有一種張國榮獨特和擅長表達的形態,自我、自戀、纖細、柔美、驕縱,只有自己的、不為他人著想的形態,角色旭仔對待戲中的所有女性是毫不關顧,對待朋友張學友的角色也不會顧及他的感受,明知他喜歡劉嘉玲的角色卻以不重視的態度去對待,「你喜歡便拿去!」。旭仔對養母的感受也不會顧念,他千方百計尋出生母的所在只為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主因也不是為了親情,這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物,王家衛把角色設計成這個形態,於《東邪西毒》再將其形態進一步放大,角色西毒歐陽峰是加倍的自私和狠毒。

《胭脂扣》的影像分析

播放的《胭脂扣》片段是開場時如花跟十二少對唱的一段,會跟大家分析電影鏡頭的運用。大家除了沉迷於哥哥那漂亮俊秀的面容外,可以留意在這五分鐘的畫面裡有很多 「鏡」。首先,鏡像裡影照了對方(戀人對象)及自己的容貌,我們每天都會照鏡,愛上鏡中的自己其實是一種自戀的關係。在愛情的哲學裡我們提到愛一個人等如倒影自己,人們通過愛人去愛自己、界定自己的存在。當不再被愛時、在失戀的狀況下,等同個人被否定了,沒吸引力了,沒可取了,失戀會使人感覺天昏地暗,所以愛人其實是去界定自己。這種界定自己或戀好通過「鏡」能夠得到滿足。再者,這場景裡如花是男妝打扮的,這是一個「酷異」(Queer)的層次及感覺,哥哥的角色十二少在這刻愛上的是一個男妝的如花,他愛的依然是十二少自己,所以在後來他殉情失敗後,他還是愛自己,不會再次殉情。歌曲是用上了《客途秋恨》,一個妓女與恩客、不美滿結局的故事,貫徹了電影整個主題。

《胭脂扣》開場就很豐富,十二少拾級而上的時候,遇上幾個女孩子,他顧盼自豪,非常相信自己的吸引力,知道她們一定會注視自己、一定會被自己吸引;至鏡像中及見到男妝的如花轉身的幾個對照,是一個照鏡的情景:十二少最愛的依然是自己的倒影。

再者,電影的 Camera(攝影機)本身也是一個「鏡」,演員對著鏡頭,明白要吸引或挑逗的是觀眾,有好幾位演員,包括張國榮及梁朝偉,很能掌握面對鏡頭去牽動觀眾。資料中《胭脂扣》最初的演員選角先有周潤發,再有鄭少秋,第三的 Casting(選角)才是張國榮。哥哥自己有提及原本角色只得八日的攝影戲份,但他那出色的演出,使得導演及編劇非常欣賞及把他的戲份不斷增加。哥哥可以讓角色那世家子弟的形態給表現出來,及顯示了愛情裡那「愛人與自戀」的關係。一會兒播放的《男生女相》片段,哥哥被問及他是否一個極度自戀的人,哥哥是完全承認的,這是另一個有趣的課題。

《阿飛正傳》的影像分析

接著播放《阿飛正傳》的片段,這場景中角色旭仔從床上起來,對鏡獨舞,一個「愛自己」的表現。這場沒有對白的畫面作用,在於浮現角色的內心世界,及那段「無腳鳥」的著名對白,顯示了角色不為人知的內狀,若然欠缺了這些場景便很難解釋角色的自我。很多影評人都非常欣賞他那獨舞的一段,也唯獨是哥哥能表演出這樣姿態,非常沉醉的形態。很多時跳舞都會有一位Partner(舞伴),但旭仔他獨舞,他不是痛苦的、不是發洩、揮汗的形態,而是在享受中,他共舞的對象是鏡中的自己,這是用了高度風格化的場面設計去清晰浮現角色的極度自戀。這狀況也導致他不會愛別人,包括張曼玉的角色、劉嘉玲的角色、養母、生母,他只會愛自己,這世界上沒有其他人也不重要,他還有鏡中的自己共舞,這畫面將角色的內心世界用風格化的場面深化了出來,當觀眾掌握到這點的時候,便能合理解釋到為何旭仔會有那些的決定、行為、說話。「無腳鳥」的故事是旭仔給自己設計的浪漫化自我形象,電影結局時,這個設定是給打破了。王家衛在這方面很能掌握人性的特質,每個人對自己都有一些特定設計的形象,以為自己是一類,其實並不是。旭仔的問題是將自己神話化了,以為自己就是「無腳鳥」,結局時給劉德華的角色一語道破,「你那個部份似鳥?你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兩齣電影的死亡意識

接著播放兩齣電影的結局部份以比較電影中的死亡意識。《胭脂扣》裡不是以死亡來懲罰十二少,是以潦倒、苟且偷生的晚年作懲罰他對愛情的反叛。電影帶出了“死亡留著了青春”的主題,殉情了的如花五十三年後仍是舊有的模樣;高度的藝術化及哲學化裡,死亡便是將最美麗的一刻給凝注。這個場景中清楚顯示如花早死永遠是年輕的模樣,而在人世間的十二少是老態的形象,在殉情失敗後再沒有殉情的十二少在人間苟且偷生、年華老去,他的下場是加倍的悲哀。電影在這層面上是相當 Tragic(悲劇的),導演也技巧的利用了歌曲,以畫外音的形式表達,配上 Flash back(鏡頭倒流)開場時主角相遇的片段。

接著回顧《阿飛正傳》結局部份,主角旭仔死得非常窩囊,在無理由下跟黑幫發生衝突後被鎗殺,這配合了主題是“Rebel Without a Cause”,一種沒理由的反叛,只為反叛而反叛。角色只為證實自己的存在而往找尋生母,找到生母後他也不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甚麼!我們留意場景的設計,大家可以見到鏡頭由高處拍攝,兩個演員的不同坐姿以顯示他們的形態,旭仔的坐姿是 “大牌”的,劉德華的角色是坐得很規矩的,另外劉德華角色的一句話鑿破了旭仔那自我神話化的人性。這裡可以看到在電影的場景設計中,怎樣利用特有的場景、風格化的鏡頭、演員的坐姿及表情、對白的語調,將演員性格具體的浮現出來。隨著戲中的情節走著,旭仔的角色一點都不可愛,但我們都愛著他,我們看著他被駁回時露出那不服輸的表情及眼神時,我們總是受落的,哥哥能夠掌握到這種表演的特質。這正好回應前段提及的不要輕易的以角色等同演員本人,角色的性格浮現是需要有很多的場景設計,演員本身演出的功力當然重要,其他如導演、美術指導、剪接的配合也重要。觀片時也不要輕易放過某些看似不重要的場景,例如我們若不明白他前段對鏡獨舞的意念,便無法解釋角色旭仔往後的行徑。

這裡我們讀到《阿飛正傳》與《胭脂扣》裡愛情與死亡的扣緊,《胭脂扣》以比死亡更悲哀的下場去懲罰角色對愛情的背叛,《阿飛正傳》則以不光采的死亡形態去破滅一個自我的神話。

《霸王別姬》的閱讀

哥哥的演藝觀念

九十年代,張國榮對自己的雙性取向已經很明白的顯示,無論在外國的雜誌,如《Time Magazine》或在本地的如《明報周刊》的訪問裡,他表示自己是一個 Bisexual(雙性戀者),無論在演藝上或個人的取向上。他一句重要的話:「一個演員應該是雌雄同體的。」這樣演員才能進入不同的角色及狀態去揣摩不同的性格特質,男性可以表現得 Feminine(女性特質的),女性可以表現得 Masculine(男性特質的),這種特質如能穿梳往還,便能掌握人性更立體的面向。這些在他的訪問中都有提及,可以看到他很有意識地發展他的演藝觀念。

在他的97演唱會,他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及穿上紅色高跟鞋,引起了很大的震撼及批評,但他依然朝自己的方向走,我行我素。九十年代,他的同志形象沒使女性歌迷減退對他的擁護,還增加了一群海內外同志歌迷對他的瘋狂。2003年的4月時我身在台北,連續幾天有很多的報章報道。當地很多同志藝術家表示很大的震驚,他們說了一些重要的話:「哥哥給了他們很大的勇氣,對他們來說哥哥是一個典範,怎樣走出來及走得無侮無怨,姿態美麗。」就像林夕為哥哥寫的歌詞中,一個光明的姿態站起來。

在90年代,這方面的表現在《霸王別姬》中最為明顯。《霸王別姬》的選角曾經有過尊龍,因尊龍擁有海外的市場及京劇的底子,導演陳凱歌也因此選了他,後來卻因種種原因而未能與尊龍合作,才改由張國榮主演。在選角的期間,張國榮替《號外》拍下了一輯漂亮的青衣造型的照片,哥哥向外顯示了當他作為一個乾旦、青衣的造型時,他是勝任的,他的造型可以比女性更漂亮。另外在《家有喜事》他選擇及要求演出一個“娘娘腔”的角色,他知道自己有能力讓角色出眾、有說服力而不影響他當時的形象。

《霸王別姬》的「酷異」層次

從《霸王別姬》電影藝術層面分析,內裡有雙重 Queer(酷異)身分,第一重是電影內舞台上的乾旦角色、中國歷史中如梅蘭芳男扮女妝的花旦,另一層次是程蝶衣一個男同性戀者的角色。解構《霸王別姬》,當我們集中觀看張國榮角色的情節,便是穿梳於這兩重身分。在戲外他是程蝶衣愛上段小樓的男京戲演員,在舞台上,他可以是貴妃、可以是虞姬,是一個女性角色,對手戲的段小樓是一個男性的角色。在舞台上他們是Couple(一對)、異性戀的愛情關係;在舞台下,這個愛情關係是程蝶衣單方面男對男的愛情模式,這是電影內的兩個層次。把這方面抽起來分析,我們可以發現這電影的限制。《霸王別姬》原著小說的第一版寫得很好,作者李碧華寫同性戀的關係是很開放的。文革出生的導演陳凱歌把中國的政治、近代歷史的政治放進到同性戀裡,政治的壓迫等同了情愛的壓迫、同性戀的壓迫;同性戀的扭曲異化等同了政治的扭曲異化。

以個人的演技帶動電影

有一回哥哥到香港中文大學演講,我向他提問了一個問題。我問:「大家都知道,在電影《霸王別姬》中導演有強烈的「恐同症」,在關錦鵬的紀錄片《男生女相》也有提及,你在演出的時候,以你對同性戀或雙性戀的認同,怎樣處理一位有「恐同意識」導演的電影?」哥哥回答得很好,他說:「大家需要了解陳凱歌的背景出生,他是一個大陸導演,對同性情愛的觀念會是怎樣的看法。同時,導演需要考慮電影在外地的市場,有些會視為政治禁忌,在內地或在某些市場是不容許的、是有限制的。」哥哥表示他能做的,在一個演員的身分裡,讓程蝶衣那義無反顧的愛情以自己的 Acting(演藝)、表情、自己的方式去表達,讓一個同性戀者的角色成為一個正面的人物。他隨即表演了兩個的表情,以證明個人演技於造就角色的作用。哥哥的一番話顯示了他明白電影的內容及限制、他明白作為一個演員的身分、他不能左右導演的創作,但他以自己的演技去讓角色得到認同。回想起93年在美國洛杉機那位華人教授對《霸王別姬》的評論:「我們 Focus(集中)於張國榮的演出便成,他的演出最精采,把整齣戲帶起來。」在那麼多年後聽回哥哥的解釋,兩件事情便配合了。

可慶幸《霸王別姬》裡程蝶衣青年時代的壓抑戲份、頗暴力的場面是用了另外的演員飾演青少年程蝶衣,不發生在哥哥演的戲份內,哥哥出場後那個程蝶衣是充滿魅力的,不是一個被扭曲、被異化、被壓迫的角色,早段的孩童程蝶衣是可憐的,被活生生的截了一根指頭、煙槍塞進口中,是挺殘忍的。哥哥出場後以自己的演技去帶動了電影,帶動觀眾去認同角色,縱使這並非一個討好的角色,非正面、非社會規範下接受的角色。

《霸王別姬》的影像分析

現在播放的一段為最後程蝶衣自殺的一場,大家留意剛才分析的Double Layer(雙層)。大家仔細留意程蝶衣的眼神、表情,他微笑著抽劍自殺、他不是痛苦的、他是滿足及自願的;他重覆兩次說著「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內裡有雙重的意思。第一層的意義在他回想起兩師兄弟兒時學戲的經驗,他要把自己的性別 Twist(扭轉),把自己當作女性來唱出《思凡》的戲曲。第二次的重覆,他是失落的,在俗世觀念裡的「一對」是一男一女,他師哥娶的是菊仙,一個女人,他不是女人,所以不能爭取到他的師哥,「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是程蝶衣的遺憾。這個遺憾只能於舞台上改變,就是他衣飾為女妝,當上一個乾旦、虞姬的身分時,導演高明的手法以這場景交待了角色的遺憾。程蝶衣作為一個乾旦,他最大的遺憾是他不能對抗社會世俗,因為「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這合理解釋了為何角色會於舞台上自殺,他選用這個姿態去結束、去解決困境。

這場景中他的死亡不是痛苦的,跟一會兒討論的《鎗王》及《異度空間》有所不同,不是一個無選擇下的死亡,他是自願,這是他的一個精神、一個Fulfillment(完成)。一種俗世間不能接受的愛情,一種被世俗所拒絕的情況,程蝶衣只能於舞台上解決、在舞台上以死去完成。導演聰明的沒要讓觀眾見到角色倒地的情景,留住了角色漂亮的形態,以畫外的一倒地聲,讓觀眾有一個空白的想像空間。黃耀明的一首歌<禁色>也有類似的主題,一種不屬於這個年代的愛情,希望某個年代這種愛情能夠被接受、被欣賞、甚至被歌頌,歌曲是寫同性戀的關係。在《霸王別姬》裡死亡的姿態變成了一個儀式,一種藝術的昇華、個人的表現,將個人的角色與本身的生命結合一起去完成,將愛、藝術、生命、人性很完滿地在那剎那間去完結。跟《胭脂扣》的窩囊和《阿飛正傳》裡為反叛而反叛最後神話幻滅有很大的不同,這電影把死亡美化及浪漫化的程度是加倍的強烈。程蝶衣生於舞台、死於舞台、忠於角色,由始至終都演繹著舞台上虞姬的角色,他從一而終,縱使在舞台下世人不接受他的愛情,他就在舞台上完成。

對愛情敏感、細緻的自戀主義者

接著播放哥哥的一個訪問片段,關錦鵬拍攝的紀錄片《男生女相》,這紀錄片是分析中國電影的性別。在哥哥的訪問片段,由《夜半歌聲》談起,哥哥批評電影中浪費了一些可發揮的情節,即主角被毀容後情節上的處理。接著的片段,便是《霸王別姬》的討論及導演陳凱歌的回應。

問:

一向以俊美見稱的張國榮,他在《夜半歌聲》裡面,演一個被毀容的悲劇角色,在新舊兩部電影裡面,作為演員他是如何作出比較呢?

哥哥:

我覺得有一點忽略了劇本的可塑性及那個歌王毀容後的宿命和打擊,整件事就變成、流於層面化;和比較注重了兒女私事,其實我知道在舊的戲裡,Message(訊息) 是較多的。

問:

毀容,自然可以被閱讀成自戀的另一種象徵的表現手法。張國榮曾經演過的角色沒有幾個不是帶自戀的成份,他的本人可也是個自戀主義者?

哥哥:

Absolutely(一定是)!

問:

是他造就了這些自戀而陰柔的人物呢?還是這些人物造就了他?

哥哥:

我有一種別人沒有的特質,這特質觀眾也認同了,可能有些觀眾認為我很 Sensitive(敏感的),尤其對愛情方面,比較 Delicate(纖細的)、比較幼細一點。

《霸王別姬》劇本的安排

問:

《霸王別姬》的原著是寫一個京劇班子裡面,兩師兄弟一生的愛情恩怨,但是在電影裡同性戀的部份被低調處理了,反而加強鞏俐角色的戲份,張國榮演的師弟對師哥的感情也被改為一面倒的單戀。為甚麼陳凱歌要作出這樣的改動呢?

陳凱歌:

因為在拍攝《霸王別姬》的時候,並沒有以這個主張作為我拍攝的基礎,所以在我拍攝的時候,就有所取捨,對整個小說所提供的材料有所取捨。這個取捨主要是什麼,為甚麼加強鞏俐的戲,其實不是在加強這個鞏俐角色的戲;有沒有這個現實的考慮說:「因為請鞏俐來演,我們希望她的戲多一些。」這考慮是有的。但更重要的不是這一點,因為我自己覺得需要有另一個角色對張國榮所扮演的角色進行反襯,也就是說需要有一種視作常規的情感關係才能夠強調張國榮所扮演的角色對段小樓張豐毅所扮演的角色的那種情感的態度。

問:

陳凱歌的《霸王別姬》結局也跟小說有很大的出入,他安排張國榮與張豐毅在形式化的舞台上重演一幕《霸王別姬》,最後以張國榮假戲真做的自殺作結束。原著是兩師兄弟在老年後重逢,地點是同性戀者聚腳的澡堂。不少意見認為陳凱歌的這一番改動是出於他潛意識對男同性戀有所恐懼,他本人有怎樣的回應呢?

陳凱歌:

我覺得非以死的方式來表達,這是最高的境界。這個我覺得,你可以處理成天人永隔的訣別,所謂淡淡的哀愁,大家揮手而去,但我覺得對我來說,對程蝶衣來說,他會吶喊那是不滿足的。《霸王別姬》是一部用現代的觀念所拍攝的影片,那並不等於你可以強迫在這個戲劇中生活的人和你有相同的認知,這是兩回事,但慢慢的通過劇情的展開,終於要引導到所指示的目的。那個目的就是說他最終的講,他是個男人,不管他用什麼樣的外衣去掩飾,他也是個男人,這個故事,是一個男人去愛另一個男人的故事。

無關性別的愛情

片段內陳凱歌有提及,鞏俐擁有海外的市場會影響她在劇中的戲份、會影響《霸王別姬》劇本的安排。另外,導演對電影處理的解釋我們聽得到,哥哥所演繹的一套大家亦能於電影中看得到,相比下,我們會見到哥哥在導演的指導及限制下、其他的因素下,他所做到的,他怎樣帶動了角色。

在訪問哥哥的那一段,他是非常直接、坦白的表明自己是一個 Absolutely(一定是)自戀的人,對愛情的 Sensitive(敏感的)及 Delicate(纖細的)。這些特質都在他不同的電影,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了出來。

遺憾沒有時間跟大家討論《春光乍洩》及《金枝玉葉》,《金枝玉葉》的幾場尤其哥哥跟袁詠儀對手戲的幾場,袁詠儀的角色是一個“扮男人”的女孩子,幾個場景裡都顯示一個強烈的形態,「愛就是愛,無理會性別。」資料中,哥哥籌備當導演的電影裡有一個主題:「愛上一個人不需要理會他/她的性別、是男或是女,愛就是愛。」這個 Message(訊息) 在《金枝玉葉》幾場哥哥跟袁詠儀的對手戲是特別的強烈,留心他 Acting(演藝)的眼神及形態,他可以在早段愛著玫瑰,後來也可以愛上林子穎,內裡的雙性取向十分明顯。

《鎗王》及《異度空間》的閱讀

人在文明社會的抑壓

接著跟大家討論兩部有關精神分裂者的電影:《鎗王》及《異度空間》。裡面的張國榮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演出,大家見到一個竭斯底理、面容扭曲的哥哥。

我們可以從很多角度,如心理學或醫學等等,去剖釋何謂精神分裂,精神分裂亦可以是受了抑鬱影響的一種精神狀態。所謂精神分裂者,其形態是內心與外在的言行不一致,無法掌控自己的意識及行為,甚至有很深層次壓抑,會於某一Point (時刻)爆發出來,以一種不能自控的形態爆發出來,像在《鎗王》裡主角Rick在後段要以殺人來滿足情緒上的快感。直接來說,精神分裂狀況是原始人性對社會道德法律的對抗,人類嗜殺、有暴力傾向、開鎗時不想射靶想射真人,可能是人潛在的原始慾望;只是在道德、法律、社會規範下,人被壓著不能做這類事情。在佛洛依德的著作《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文明及其不滿)中,其中提出了一點,文明一路發展,卻將人的原始慾望不斷的壓下去。成長的過程中,我們被教導人倫的關係、不能搶別人的物品、男孩子要穿褲,女孩子要穿裙,男孩子不要穿著粉紅的顏色,我們在學習所有的規範、不能跨越規範,否則便會被責罰。我們在成長的過程裡便是學習規範及壓抑一些想做的事情,有些人會通過觀看武俠片來發洩原始打人的慾望,或在觀看驚慄片時大聲呼叫,以叫喊來發洩被壓抑的情緒。

《鎗王》及《異度空間》的心理層面

電影《鎗王》及《異度空間》說出了:人在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狀況下,被壓抑的Basic Instinct (基本本能)正對抗著社會的規範。尤其在《異度空間》,我相信在劇本的製作上是花了很多時間於 Research(研究),內裡有很多有關心理學的觀念。

電影《鎗王》中,原始人性的慾望與社會道德法律對抗,最後的結局,除非能找出辦法疏解,在未能疏解下,便會是自毀或殺人的結局。從精神治療法來說,治療是通過一些形式及方法去疏導被壓抑的情緒,可能是聽音樂、打沙包等等。《鎗王》的電影故事便是建基於這個關係,主角Rick的殺人慾望被牽動後,無法控制而又未能疏導,最後便不能自控地不斷殺人。

《鎗王》是2000年的作品,《異度空間》是2002年的作品,這些都是哥哥千禧年後的電影,越後期的電影他所演出的角色是越複雜,層面也是越多向的,同時角色亦是越不討好的、越不正面的,這兩部電影很能畫出人性陰暗的層面。哥哥之前所演的情人角色都不是討好的類型,情人的自私、佔有慾強、霸道、自戀,他全部都帶動了,到演出《鎗王》及《異度空間》他進一步極端地將人性的黑暗面帶出來,一個失控的人會造成怎樣的社會破壞,或自我破壞。

《鎗王》的影像分析

《鎗王》的主角 Rick,一個射擊冠軍,一次意外為了救人、救人質及救自己,而開鎗殺人。電影非一下子要一個“鎗王”變成一個精神病患者而殺人,在電影前段已鋪排了主角 Rick的性格。大家會留意到Rick住的地方很暗,整齣電影的黑白光影對比非常強烈,主要顏色如不是黑、就是白或灰,很少鮮明的色調,光度亦不高,除了是講述正面警察角色方中信的場景會較光亮外,其他的時段均是較深暗的。哥哥的家居及衣飾均較深色,家居模糊不清,光影不清,顯示了 Rick的自閉,他沒有朋友,只得一個不知好歹的女朋友硬要跟著他。在前段的電影裡已經鋪排了這個射擊冠軍的自閉性格取向;後來他嘗了殺人的快感後,變了一個殺人狂,故事發展便合理化了。大家除了欣賞哥哥出色的演技外,也同時需要留意場景的調動、哥哥在場景內的走位及他以怎樣的表達方式來顯示角色的性格,不一定要靠對白。

隨著劇情的發展,主角 Rick殺人後,發覺人類原始的暴力原來有很強烈的快感。有一場景,他咨詢心理醫生後,在診所外向女朋友表示:「我有件事沒說給醫生知道,我知道我殺了人,但我很開心。」他享受到這種Pleasure(快樂),這個 Pleasure是事實他能坦白面對,但控制不來。在後期很多的 Flash back(鏡頭倒流),畫面用了比較黃舊的色調,顯示角色是曾經花上了時間去壓制,但他失敗;最後他放縱地去殺人,才能讓內心爆裂的情緒發洩出來。

電影其中的特色,很多影評人都曾經分析,鏡頭在處理哥哥面部表情時,很多時都是一邊黑及一邊白,光影一邊多一邊少,這顯示了性格的兩面性。另外除了光影燈光有對比的處理去顯示角色的兩面及失常,大家可以留意到Rick眼部的化妝是明顯的帶紅色。哥哥演出的眼神表現出那驚恐及不安,即使他拿著鎗在對抗中,也顯示了一種內心的恐懼;Rick越是殺人,其內在越是虛怯,是一個拉扯、撕裂的狀況,一種雙重的呈現,一方面他有情緒的舒緩,另方面世俗中的道德自我(Superego)會判決這樣做是不對的,於是撕裂狀態是激烈的。《鎗王》裡的哥哥沒有漂亮的 Look(外型),哥哥以很沉默、不大說話、我行我素的形態,顯示了角色心內埋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

選擇播放《鎗王》的其中一段,大家留意Rick家中的Setting(環境)全是黑暗的,在他的失控期間,Flash back(鏡頭倒流)一個頗黃的畫面,他把洗手間的洗手盆打破了,對著鏡用鎗指著鏡中的自己,意識是要射殺自己,在他而言,是沒出路了,唯一可解決的便是射殺自己。這場景後,大家明白最終 Rick是會走上一個自毀的結局。另外有一場是說他殺了那位姓楊的主謀,他殺得很“招積”的,他沒有望著姓楊的,反而頭向下望,用眼“射”著姓楊的,開鎗殺了他後還向他鞠躬,全完是一種很異常的行為。這些正是剛才我提到的內心與外在言行不一致而又不能控制自己意識的狀況。影片的結局是安排 Rick與方中信角色對射後中鎗,走出戲院外,大家會明白他的死亡。從這幾場戲,大家可以見到哥哥完全是放下了他那俊美的形態,強烈對比了我們前幾部所討論的電影。

《異度空間》的影像分析

《異度空間》為2002年的電影,大家不要論作“鬼片”看待,起初見著坊間的評價還以為是“鬼片” 或驚慄片,還以為是“貞子”的片種。這是個有關「創傷和記憶」的電影,任何人都會有這樣的人生經驗,人總有不為人知的痛苦根源,越是逃避,創傷越是繼續,越是無法自救。人的記憶有一個黑洞,連自己也不知道,存在但不自覺,黑洞有很大的破毀力,甚至可以摧毀精神和軀體的存在。

電影裡張國榮飾演的精神科醫生,醫治病人林嘉欣。她有一個記憶的黑洞,就是她父母離婚離棄了她,她不斷在感情上受創傷被男朋友拋棄,不斷的自殺行為,而由於這些創傷變成了黑洞藏在她的記憶中,她不自覺,她外在的言行就是不斷的“見鬼”。精神科醫生的張國榮角色用攝錄機拍下整晚的情況,證明了她見到的只是幻覺,而這幻覺是由心理創傷所造成的。精神科指出人潛在有 The unconscious (潛意識),這可以是一個很大的專題,大家可以參閱佛洛依德最經典的說法,意識分三層的,表面我們能意識到的「意識」,最底層就好像在水底般的「潛意識」。有時候我們不自覺的潛意識會在夢境裡浮現,成長過程中、孩童時我們不斷儲存一些記憶,形成潛意識,影響了日後成長的言行舉止,這是電影的主題。張國榮在醫治林嘉欣的過程裡,掘了自己的潛意識出來、掘了自己的記憶黑洞;由於中學時期與初戀的女朋友吵鬧分手,女朋友自殺了,這成為了他記憶的黑洞。他成功地治療了林嘉欣的創傷,他本人卻進入了分裂狀況,他見到異像,他見到前度女朋友的鬼影,他所見到的其實是他記憶黑洞浮了出意識層面的狀況,林嘉欣的角色反過來成為治療者的身分,用愛情的力量把他拉回來。

現在播放的這一幕很重要,這場是說他在幻覺下與前度女朋友追逐的一場,最後在天台他直接的面對他潛在的創傷。在無路可走的天台,除了跳下去,他唯有轉身面對他前度女友的鬼影。剛才給大家提及到創傷、壓抑、潛在的分裂狀況要解決除了自毀外,就是要直接面對以得到疏解。這片段是疏解的場面,他直接面對女鬼,直接解決當年的愛情糾結,解決心魔,接著女鬼消失。如我剛才所説, 角色越是逃避創傷,是越沒辦法復原;這等同他醫治林嘉欣時,安排她的父母回來,要林嘉欣直接面對她父母離婚離棄她的事實,任由林嘉欣對著她的父母發洩及吵鬧,當個人可以直接面對創傷的時候,便可以復原。

你越想忘記一些記憶創傷或者不開心的事情,其實你就會越牢記著。因為當你想著要忘記它時,其實你正 Reinforce(加強)那個記憶的存在;唯一解決的方法就是:我相信那個記憶是存在,我記著它,當你記著它,將它變成你生命合成的一部份時,它就會與你和平共處。回看電影的較前部份,張國榮醫治林嘉欣的時候亦是用了這個方法:你要承認你父母離了婚,你要承認父母不要你,你要承認被很多男朋友拋棄,這是你生命歷程,已經存在發生過,你抺不掉的,你承認後,就可以重新開始。而這位精神科醫生一直都不願承認以前的事,一直都要忘記,將它壓落底層,越壓越低。他不開心的時候就游泳,其實游泳那些場景都有一個很強烈的象徵意思,剛才我們提到心理學家通常說我們的意識就好像冰山一層一層的,當他潛入水底裡,他就是想將那些事再壓落下面忘記它,當他走出水面的時候,他是一個正常的醫生。問題在於越是壓下去,反力就越大,當稍有外在刺激牽動時,那些記憶就會爆發出來。

這場天台的戲可以有很多種讀法,一種讀法是當她真是女鬼,你當作看的是鬼片,那女鬼後來覺得這男人最後都承認了他和她之間的創傷關係,她很安然地走了。但我個人會解讀這是人的心魔之間的對話,他承認「我們以前開心過、痛苦過,我兩樣都會記著,不會像以前那樣,甚麼也不記得。」他將這些成為他的一部份後,心結便會解開。完結前是林嘉欣的出現,顯示一個人的關心便能將另一個人從新拉回來,顯示了愛情的力量。

對演繹角色內心層次的追求

《異度空間》我個人認為非常好,哥哥的演出也非常好,當他演出一個精神分裂狀況而不自覺自己有問題時,如李子雄見證他的問題時他不承認的場景裡,他能掌握到那個心理狀況,那個 Tension;在天台的那一場,他掌握了當時角色的心理狀況,能夠把自己拉回來的就只有自己。

到這些後期的電影,哥哥已經能將角色的深度掌握到另一階段及層次,不是一個浮面的漂亮形象,在他的訪問片段裡,他批評《夜半歌聲》流於一個表面的層次,沒發展一個歌王被毀容後的心理狀況;這見到哥哥有很強的意識去批評一齣電影,一個俊美的歌王在毀容後一定有很大的創傷,事業、人生都全毀滅後的心理狀況,電影沒發展這個情節,他因此覺得很遺憾。哥哥已經開始滑入普通人角色深入的一層,通過一個漂亮的外表而內在是Negative(負面)的、不美好的、或甚是醜陋的、不漂亮的,將一個人的一黑一白在角色裡顯現出來。

結語

我最後安排播放是2003年4月香港浸會大學舉辦的紀念研討會,一群工作人員製作的一個視頻《明星張國榮》。他們將很多哥哥角色的圖片跟《阿飛正傳》的兩段鏡頭以哥哥所唱的<明星>歌曲作為背景音樂,就讓這作為今次演講的最後片段,像電影裡的 Flash back(鏡頭倒流),回顧哥哥的一生。

雖然這視頻的最後鏡頭,哥哥是離我們而去,但我相信光影裡哥哥留給了我們一切,喜歡他的人及懂得欣賞他的人將永遠能回顧。前陣子我讀到一本書的一句話:「一個人可以超越永恆,在一個狀況下,不認識他的人都會記得他!」哥哥的一切將會延續!

交流及分享

觀眾一:

洛楓小姐及每一位在座的朋友,你們好!我們是來自台北的。我想問洛楓小姐一個問題:如果哥哥現在還在世的話,你認為他可以挑戰怎樣的一個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角色?

洛楓: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你,我唯一能相信他可能會拍出他自己導演的電影,因為這是他唯一最大的心願。他拍了那麼多年的戲,也曾經導演過部份的電影片段,還有一些MV也是他所導演,張叔平替他剪接的,包括〈芳華絕代〉、〈夢到內河〉。他很喜歡當導演,這是他的心願。如果他在的話,我相信他會有機會完成自己導演的第一部電影。至於在舞台上,可能要看他的心情;Passion Tour之後,他受到本地一些傳媒的攻擊,很心灰意冷,對一些朋友說他以後不再開演唱會。可是我們都知道他那情緒過後,如果有些鼓勵,他就會再站出來。很難說,我不是他,不能代替他回答問題,可是從他當時的情況來看,我們可能會欣賞到他導演的戲。

觀眾一:

那是部怎樣的戲?

洛楓:

不知道,因為那個計劃一直沒有公開。他身邊的一些電影朋友說他要開拍一部主題有關愛情的力量超越性別界線的電影:「你喜歡一個人,不管他是男是女。」還有,他想過重拍《我家的女人》,李碧華很久以前的電視單元,只知道他有這兩個計劃。

觀眾二:

從那天後,每次看到電視播放哥哥的電影,我都把它關掉,然而今天我要學習面對。以前有人說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不懂看電影的,我覺得這句話是對的,因為哥哥演技那麼細膩,可惜有些人就是看不懂,甚至包括一些評審。他演得那麼盡心盡力,卻被人家說他只在演自己,真的很…

洛楓:

我知道,我當過金馬獎的評審,明白你的心情。說到專業的影評人,我知道很多影評人是很好的,他們懂得電影,或者帶動很多電影的文化,不能否定這一班人。或許是張國榮的取向,又或許是他不去討好一些人,這是沒辦法或不能避免的,一個人不可能討好全世界,但難得的是張國榮,他知道怎樣去討好,但他不做這個事情,他走他認為應該走的路。人家批評他穿高跟鞋,下一趟駁長髮給你們看,他覺得演唱會不可能就是老樣子,這是很難得及讓我佩服的。他可以永遠漂漂亮亮的,不一定要去演那些精神分裂的角色,但他覺得要試試看。他當演員很舒服,錢又蠻多,為甚麼要去當導演?當導演會很辛苦,要跑去找投資,或者你們知道,他找了幾個投資者,後來又發生了很多問題,壓力很大,又要找演員,很辛苦。他可以乾脆坐著,人家找他拍戲就行了,但他要嘗試另外一些東西,他有信心能當導演,我也覺得他能的。

如果你們要發揚光大的話,就把他這個精神變成自己的。一條順暢的路每個人都會走,不順的路、有挑戰性的路可不容易,但哥哥給我們的就是勇氣。我從台灣的一些報章讀到很多同志說哥哥給他們一個勇氣、一個魅力、「我就是這個樣子,可是我走得很漂亮。」

觀眾三:

過往我從來不喜歡 Leslie,那個四月一日後我開始喜歡他,非常喜歡他。我不知他現在人在那裡,不知他在上面或在下面,但他給了這世界一個使命,自從他離開我們之後,人們開始關注抑鬱症及多關心了身邊的人;雖然他已離去,希望大家會繼續關心及照顧身邊的人,人們不會互相傷害。這是我小小的分享。

洛楓:

哥哥不在上面、不在下面,他就在我們的身邊!

觀眾四:

剛才洛楓小姐提及寫了一篇英文的論文,我們能從那裡找到呢?

洛楓:

這論文還未正式發表,我會於月底到台北參與一個有關大眾傳播的研討會,會先在那裡發表,文章是英文的,但我會以國語發表。過往我曾經以中文寫過有關哥哥的,並已出書發表,那次哥哥給了我很大的幫忙,還記得出書時的照片我找哥哥徵詢肖像權,哥哥不會跟我計較相片版權的價錢,他只表示那些照片不夠漂亮,他要給我使用一些他私人珍藏的照片。

以英文書寫該篇論文是希望讓國際都能多了解,還有一些內容需要整合,內容會是他於舞台上的性別易服、藝術創作及他於電影裡的幾個角色。論文的結論是頗具爭議性的,會分析香港的傳媒及外地的傳媒怎樣評價他的演唱會,顯示社會意識形態的限制及其問題所在,一個藝術工作者他在舞台上的表現,為何會引起某些不負責任的傳媒的攻擊!那部份我寫時相當吃力,因為需要翻閱很多報章報道,但這是我能夠出一點力的地方,發表後我會通知「哥哥香港網站」,讓大家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