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討會系列之一(繁體中文)

日期:2003.04.30
地點:香港浸會大學逸夫校園永隆銀行商學大樓WLB203
主辦:香港浸會大學《拉闊文化計劃》

主持…..盧偉力(大學教授)
張國榮的音樂世界…..朱耀偉(大學教授)、余少華(大學教授)
張國榮的性別易服…..洛楓(大學教授)
現實生活與光影裡的張國榮…..林紀陶(電影編劇及影評人)
燃燒自己/實現自我…..文潔華(大學教授)、吳昊(大學教授)、羅貴祥(大學教授)、盧偉力(大學教授)

(註:所有文字譯本由本網站提供,文字譯本為內容大意,目的是為不懂粵語或因技術問題未能看到錄影的朋友了解其內容,實際意思一切均以視頻內容為準。)

序言

懷念一個集體記憶裡相當重要的人

盧偉力:

今天是一個很特別的聚會,在這個聚會裡面,我們要懷念一位仿佛和我們一起成長,或在我們的成長過程裡、光影裡、集體記憶裡一個相當重要的人。張國榮生活的具體情況是如何?為何他會在一個月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些或許我們都不能夠了解。但我們可以了解的是,他是一位有追求的、在香港出生的、在香港發出他的光芒的演藝人才,無論他在電視上、音樂上或在電影上的表現,都有他很獨特的個性。他的個性,可能我們這個年代尚未能夠完全發掘,或許還需要十年、二十年或更長的歲月我們才能明白他所代表我們這個年代的、香港的文化及生命感覺。

所以我們學校《拉闊文化計劃》認為我們應該比較莊重地去舉辦一個晚會。今晚有很多位我們本校老師,也很高興有幾位外校的嘉賓,分別是香港中文大學音樂系的余少華老師,及香港中文大學的洛楓,除此之外,還有一位香港的編劇家兼撰寫評論員、與張國榮有親身接觸和合作的林紀陶先生。本校老師分別是朱耀偉老師、文潔華老師、吳昊老師及羅貴祥老師。我是盧偉力。

寄意流星

盧偉力:

高興見到今天同學們面容上有一種很特別的生命感覺。今晚的程序,除了講者的傾談部份,我們還有一個「寄意流星」的部份,這個時間開放給你們,讓你們將你們對張國榮,或者是什麼說語你們想講的,仿佛是通過你們的語言寄給遠方的一個“他”。我們先請余少華和朱耀偉兩位老師和我們說一下張國榮音樂方面的一些成就及實踐,我們先請朱耀偉老師。

張國榮的音樂世界

個人魅力令歌曲流行

朱耀偉:

我有研究流行歌詞,所以接觸到張國榮很多的歌。我的感覺比較複雜,張國榮是我成長過程裡的一個代表,我個人感受很深,他的離去似是代表著八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的終結。流行文化被認為是文化工業,它生產、複製一些產品出來。在我的角度裡,實際上八十年代的,雖然是商業的,但卻是有聲有色,但到了九十年代,我覺得已經沒有了這些神采。到現在來說,張國榮是唯一的一個我認為他是聲、色、藝俱全的。有些人可能唱歌好,但沒有那麼漂亮,有些你覺得都漂亮,但在舞台上的演出沒有那種神采。

張國榮先生早期的歌的歌詞未必有什麼特別,但他的歌的風格很多元化,好像小調式的〈有誰共鳴〉,比較日本式的歌如〈少女心事〉、〈藍色憂鬱〉。對研究歌詞的人,其實心情相當矛盾,像〈少女心事〉,林敏聰先生的作品,裡面很多歌詞到現在我還不知他寫什麼,但歌就非常的流行,帶出了很多新的寫詞方法。另外〈藍色憂鬱〉這種寫法很日本化,對流行歌詞有很大的影響,我想若然不是張國榮唱的話,這些歌不會那樣流行。甚至是〈無心睡眠〉,什麼張開口似救生圈,我不明白,但張國榮有他的魅力可以令到這些歌流行起來。我覺得八十年代的流行歌詞是最多元化的,最多不同的風格,他和不同的人合作,風格上都可以寫得很不同。

把不同訊息帶到唱片工業裡

朱耀偉:

到九十年代是他最有自己獨特的地方,後期他和林夕先生很多合作,我想大家都耳熟能詳,原本〈左右手〉、〈同道中人〉這種歌很難是一個主流,他這樣有地位的歌手肯出來唱這樣的歌。八十年代不是沒有這些有同性戀意味的歌,以前都有,但不像〈左右手〉那樣唱熱成為一首主流的歌,我們不要理會它是否真的有那種意味,但可以將這些訊息帶到一個主流,是大家希望的和鼓勵的。我的看法是如果沒有他的歌,〈再見露絲瑪莉〉那種歌亦都不會那麼容易被接受。到後期他有很多這類的歌,作為一個主流歌手,把不同訊息、另類的歌聲,帶到唱片工業裡面,不論你同意與否,他是一個很有承擔的歌手,很多歌手是沒有的。

標誌一種文化的終結

朱耀偉:

九十年代的文化工業,對我來說,好像四大天王,是每個差不多的,他們都可以是有聲有色,但不是有生命的那一類,不是張國榮那種商業化得來有交流,他在演唱會裡的表演,像剛才我跟另一位博士所討論的,是那種有文化,有交流,有色彩的;那些九十年代的人便沒有那些味道。所以我很同意有些朋友的說法,張國榮先生的離開是標誌著我們,尤其對我們在八十年代成長的一些人來說,是一種文化的終結,那種是靠自己的聲、色、藝去創造流行音樂路線的。九十年代的便顯得相當計算,後期的更加計算,或許要親戚朋友出錢。大家都是商品化,但張國榮的卻是有色彩的。後期他和林夕先生的作品很多都是好好的作品,好像剛才說的〈左右手〉,甚至是〈夢到內河〉,有露骨的描寫,但可以唱熱這些歌,沒有多少人能辦到。

一個叫人感動的人物

余少華:

其實我沒資格在這裡,我不太熟識張國榮的歌,我是93年回香港,開始作文化研究後才對他多了少少認識,我在教授音樂文學時,用上了他的很多作品。他的離去,我好失落,從任何一個角度去看,張國榮在香港文化史上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

我跟他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干的,我很保守的,所以當年我拉二胡,學國樂,去國貨公司看左派的東西,對這種流行文化很少理會。我唯一跟他開始有少少接觸是大約78、79年,我在樂團拉二胡的時候,樂團的人找我協助,做一個 series 叫《歲月河山》,張國榮是一個主角,我幫手配樂,那次用了流行歌曲作主題曲。那個電視片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張國榮扮演一個舊家庭的公子,愛上他的細媽,那官仔骨骨的形象非常之深入我的印象,但最令我有印象卻不是我自己的印象,是我爸爸的印象,我爸爸晚晚追看,我問他看什麼?他說張國榮真是“好靚仔”,我心想我小時候都“好靚仔”,“點解要睇佢?”這個衝擊對我很大。我在美國十年,離開香港十年,好 miss 香港,逢星期六一定去唐人街看香港電影,當時張國榮很當紅。唐人街的觀眾不太懂得欣賞王家衛的,在播放《阿飛正傳》,開場大約十分鐘觀眾便已經不滿,但我當時開始有機會欣賞到張國榮那些不羈,香港占士甸的那種形象非常清晰。當時有看到《霸王別姬》、《胭脂扣》,我對香港的認識是從 Boston 那個角度去看的,很念著香港,所以張國榮演各樣東西都對我的感受好大。

我在香港參與文化研究時,有兩次場合遇上張國榮先生,但沒有和他傾談,其中一次是在仙姐得獎的慶功宴,我見到他,他很開心,很有禮貌,還記得他在仙姐側旁唱《劍合釵緣》,這個印象很深刻。真正跟他有對話接觸是去年小思老師邀請他到香港中文大學「影像與文學」研討會,雖然我不記得他被問什麼,但我印象中他回答提問非常得體,好有涵養,談笑風生,而且他有的那種信心讓人永遠想不到後來會發生這件事。當時我覺得他很有自信心,很 impressive,香港出了一個這樣的人物,實是香港的驕傲。

說回音樂裡,他的快歌,在這麼多的歌星來說,他的 sense of rhythm最強,他也是一個很好的 dancer,他是天生食這行飯的。我的印象中,他很洋派、很官仔骨骨,從英國回來,是認識西方多於認識中國的香港藝人,他絕對是一個藝人,不單是一個明星或者是一個歌星這麼簡單。

他努力地認識中國文化

余少華:

我是教授中國音樂歷史及音樂文學的,張國榮卻是那麼洋派的、官仔骨骨的歌星,究竟和我有甚麼關係呢?還記得那次和他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的答問中,我問他返回中國大陸拍了《霸王別姬》,之前的《胭脂扣》,跟文化有關的電影,他自己的心路歷程、自己的個性有沒有改變呢?當時他很坦白,他說「覺得重新認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中國文化是非常偉大,回到大陸,覺得大陸的人非常好和非常純品,在大陸拍片的經驗使他整個人也改變了」,我覺得他是很真誠。他是一個很典型的代表,香港人對中國文化實在不是很清楚,包括我自己,反而是離開了香港,離開了中國後,抽離後再看中國,慢慢再從好遠看中國,他的歷程跟我們相似。

他亦做過很多的努力,去認識中國的事,譬如在《胭脂扣》裡面他唱的那段南音,梅艷芳唱得比他好,但他很努力地去學唱南音和唱粵曲,慢慢在後期他唱流行曲咬字亦越來越清楚,有很特別的改善。他唱南音的唱法,完全是唱流行曲的唱法,但反而這樣才成功,因為若然他唱到很南音,反而香港的後生一輩不會喜歡,而他唱到流行曲和南音之間,大家的接受程度更加高。到最近他在電視台和阿姐唱《香夭》,他的進步非常大,是真的。

第二個例子是《霸王別姬》,雖然戲裡唱的部份是真正京劇人唱的,我很欣賞張國榮,就是他很努力去學習京劇及身段,戲裡他唱的那段《遊園驚夢》、《牡丹亭》,實際上不容易,包括那個身段、每一個造手、每一個彎腰或者眼神。他唯一未能做到的是關目,一看就知不是戲曲人的關目,除此之外,他是盡他最大的努力去學習這北方文化,這是很難得的,作為香港人重新認識中國,在他演藝裡亦加入了中國傳統藝術這個因素。

張國榮的性別易服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盧偉力:

有演過戲或有唱過歌的人會明白,一聽,就會知道一個人用了幾多功夫,我們做表演藝術的人有一句話:「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一唱,你就知道他有幾多功力。剛才看張國榮在做《霸王別姬》裡面那個小小的身段,你可以看出他其實是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做到那種戲韻,類似的例子,我們在他的電影裡都會找到很多。

張國榮還有一個很大很有個性的演出,我相信各位都可能知道,就是他本身在他的生命的歷程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過程,就是他的性向。他可能在一個時期裡面未必找到,但當他找到,他確認時,他很勇敢去表達自己。在銀幕、形象上一個很有趣的課題,在香港的電影或者歌曲裡,都很值得探討的,就是他的易服,有時會穿女裝,有時會穿一些不同的、其他的性別的服裝,在這個課題上,洛楓曾經作過一些頗深入的研究。

性別可以是表演性的

洛楓:

我想先集中說一下哥哥在舞臺演出上面的性別易裝,有時間才討論關於與他接觸的個人感想。我這部份帶來了兩個 MV,97年演唱會他穿了一對紅色的高踭鞋唱了〈紅〉,另一個MV是〈大熱〉,2001年 Passion Tour 那個演唱會的造型。因為時間所限,我們集中在雌雄同體上面,所謂雌雄同體,在性別研究上,指的是性別之間的互涉,在文化表演上,將男性和女性被社會認定的符號交叉甚至打破它。「哥哥」張國榮在香港甚至在華人社會裡,我相信只有他一個是很刻意地、而又很成功做到這個雌雄同體的性別演出。

表演裡性別界限是可以互相穿插、跨界、倒亂、重新

洛楓:

先說一些理念,讓我們較容易去分析 MV。我們傳統中,男性女性有記定的衣服,衣服給人感覺是可以知道你的性別,無論顏色,cutting等,譬如女人穿裙,男人穿西裝,「哥哥」就將這些衣服符號打亂了,他穿裙上台,他穿一些女性衣服所用的質料,甚至是 cutting,這種的做法就是將兩種的性別放在身上。性別易裝裡把全部性別隱瞞,全女裝的,不告訴你,沒有人會知是個男性,這叫做表現上整體的易服;剛才余少華教授播放的《霸王別姬》青衣裝就是整體易服,即是反串。雌雄同體是原有的性別仍然存在,譬如他 Passion Tour演唱會中,我們一會兒在 MV 都會見到的,我們見到一個男性跨界的表演。性別的衣飾符號是怎樣用法?易裝上有很多不同類型,他在《霸王別姬》和《春光乍洩》一張未取用的劇照裡的造型是全部的易服。另一種叫內外不對稱,裡面是男裝外面是女裝,另一種是「哥哥」表演的局部,我們一會兒看〈紅〉那個演唱會就是。他的整個裝束比較男性甚至中性,大家可以留心,第一,他是局部的,他唱歌的聲音,他的 body 是男性,但穿的高踭鞋是屬於女性的。

這個演唱會剪輯得非常的好,他有很多的裝飾,他的鑽石戒指、手、腳、身體、膊頭、面部,MV中,用 close-up剪碎整個演出,然後由觀眾自行去拼合。有些 close-up你們看到兩雙腳,一男一女跳舞,鏡頭掃到上身,原來是兩個男性,他和 dancer朱永龍跳貼身舞,其實有個 gay的 subtext。在整個舞蹈安排裡面,朱永龍的裝扮及造型是很重要的,「哥哥」穿著黑色珠片的衫很密實,但朱永龍上半身是裸露的,穿著了長的皮草,刻意包裝及設計讓人知道他是個男人,而他和「哥哥」跳的貼身舞,是表現男性之間的那種關係,留意到「哥哥」的面部表情,大特寫中他的眼神、他的動作都是很挑逗性質的,這個舞台上的演出不單是雌雄同體的易服,甚至有故事在裡面 ,這也是重要的。〈紅〉的歌詞是林夕寫的,剛才講者說過,林夕的歌詞對「哥哥」演唱生涯有著一個很重要的影響。不是每一位歌手都有自決權,很多歌手的形象設計、歌詞、選歌,都是由唱片公司一手包辦,要去到某個級數的歌手才有權參與製作,參與選歌、作曲、選填詞,甚至決定一首歌詞的內容。這是音樂工業裡的marketing的問題,而「哥哥」就有這種的權力。

從 MV 中,「哥哥」是有塗口紅的,妝亦較濃,衣飾亦比較中性,還有自摸的動作鏡頭。你們要留心,這種自摸是對男性身體的一種肯定,自摸的時候鏡頭一路往下,變了一個男性的 body。回應我所說,衣服代表一個性別,最後他除下了高踭鞋,換了男裝的平底鞋,但向觀眾行禮的動作卻是 feminine,表演出男性是可以很陰柔美,性別界限男性女性是可以互相穿插、跨界、倒亂、重新再列的。

他帶領我們進入另一個年代,重新re-define男性的陰柔美

洛楓:

第二個 MV是〈大熱〉,這個很複雜,裡面有個故事。他是用 Passion Tour那個造型,長頭髮的。裡面換了五、六套衫,衣服不是最主要的重點,衣服裡面有些是女裝性的,如桃紅色的衫等,最重要是整個故事用了伊甸園的故事。MV裡有兩個 character,一個是很男仔的女仔和一個很女仔的男仔,還用了很多 symbols,裡面有蛇,大家都知道伊甸園故事蛇和禁果,這裡沒用上蘋果,但他用了提子來作蛇的誘惑。另有一個很短的鏡頭,「哥哥」手裡有兩個紙的人型,伊甸園故事裡,這是回到人類的第一步,究竟性別是怎樣 define的?聖經裡上帝做了亞當後,拿亞當的肋骨去做夏娃。回到很早期,當亞當和夏娃被造時,性別是一個甚麼狀態!MV裡尚有一個 symbol是白鴿,「哥哥」先是抱住,後來放手了,這是性別解放的意識和動作。留心 MV中有很多鏡,那些鏡反影了幾個張國榮不同的側面,表示性別有很多種面向,性向亦可以有很多種面向,只是我們如何去演繹,如何去看和去捕捉。另一方面我們看到 MV裡很刻意將 Bible的故事放在內,及那個性別意識是非常強的,很多地方都很細膩,如蛇、提子、兩個紙人形、及他的衣服。他刻意挑選的演員都是中性一點,將一些男女界限刻意打破及糢糊化。「哥哥」那個裝扮,那易服亦是雌雄同體。

張國榮整個演藝生涯裡是有階段發展及變化的,在他後來再復出舞台,尤其是近幾年,「哥哥」是帶領我們進入一個全面陰柔的年代,去重新 re-define男性的陰性美是怎樣的,這是他最大的貢獻,亦是目前我相信找不到第二個可以繼後他的。

很多人活著,其實死了,很多人死了,其實依然活著

盧偉力:

很多謝洛楓,這麼特出的文化表現,我們都只能夠用一個外行人的角度去看張國榮這種現象,一個清晰的文化現象。相信這亦是我剛才開場所講的,張國榮在銀幕上表現,和他在銀幕下對生命的追求和一些執著,可能要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們才會完全明白他。有很多人離開了我們,其實他們未離開過。有一首詩是這樣的:「很多人活著,其實死了,很多人死了,其實依然活著。」對於張國榮,這兩句詩相當恰適。

我們會發覺張國榮是看之不盡的,張國榮的事業依然很豐富。我們看到很多不斷再現的生命力,尤其是他那種真摯的感覺。所以在張國榮離開後,不知為何,其實我本人並不是以張國榮作為我生命的偶像,但我覺得似是一部份的我沒有了,仿佛是我生命裡面的一個部份消失了,真的不知為何,可能是因為我在香港生活的一些歷程裡面,無論是在現實生活或者是光影裡面,我都曾經接觸過一個燦爛的生命。張國榮的音容,張國榮很多的表演,在我腦海裡面是有印象的,而他的離開會令到我感到惋惜,好像一部份的我亦沒有了。剛才有人說,這可能是標誌著八十年代的一些文化的終結,但是他可能亦是標誌一些東西慢慢地消失。我們今日聚首在這裡,我相信各位嘉賓、老師、台下的你們都有很多對張國榮的感覺,一會兒我們有一部份開放給台下的你們,你們可以用你們的語言去說你們對張國榮的一些感受,或者說一些話給他聽。

現實生活與光影裡的張國榮

不能用尺去量度的一個人,電影界的損失

林紀陶:

我本身是電影編劇,亦是影評人,我很喜歡電影。張國榮在我寫劇本的生涯佔一個重要位置,譬如我第一個劇本《倩女幽魂之人間道》是張國榮演的, 93年《白髮魔女傳》,使我得了金馬獎,去年我和張國榮亦合作了一個故事,故事的構思是張國榮自己提出來的,劇本也完成了,故事的大部份概念亦是來自張國榮自己的世界,藉著電影而表現出來,說他對傳媒的看法,對藝能界的看法,對現實生活的看法,很可惜這齣電影現在不會出現,我亦相信原本的導演、演員都會認為因為沒有了張國榮,所以這個劇本不應找別人主演。

因為寫劇本的機緣巧合認識了「哥哥」,我相信大家所認識的那個張國榮,全部都是光影上的張國榮,不是現實的張國榮。我作為電影人,在片場看到,我們認識到的是部份的現實張國榮,不是全部的張國榮,肯定不是全部的。我亦都可以告知大家,現實的張國榮的空間比光影裡的張國榮更加大,所以當4月1日他離去的時候,對於電影界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創傷。在行內,大家熟識的張國榮是個活生生、不能用尺去量度的一個人,例如他可以收取一元的片酬接拍《流星語》。

無話可說的工作態度

林紀陶:

很多新演員都感激張國榮,因為很少演員會在沒有他戲份的時候都在現場和一些新演員溝通。舉例於《異度空間》,我剛在十月的時候訪問過林嘉欣,她很感激「哥哥」。那場戲沒有「哥哥」的份兒,「哥哥」都會在現場,就算鏡頭是影不到張國榮,但張國榮會在攝影機旁,給林嘉欣感覺他的存在,知道在那個環境裡面有他的存在而去做反應。這種工作態度不是那麼多人有的,尤其以是一個天皇巨星的身分。

講現實生活與光影裡的哥哥,其實是非常之多,不阻大家的時間,我今天集中講我和他合作的機緣。第一次是《倩女幽魂之人間道》,其實《人間道》開始的時候演員不是張國榮,大家是否記得《人間道》這個故事,主角寧采臣在第二集多了兩個名字,周亞炳和諸葛臥龍,為何有三個身份?其實,故事是一個叫周亞炳的人,他被人誤會他是一個大師叫諸葛臥龍的一個故事,第二集構思時是不打算再講寧采臣的故事,打算講一個新的叫周亞炳的故事,周亞炳原本梁家輝演出的,拍了兩組戲便停了,停了後隔了半年才再拍,而 budget 亦比最初的多了,但老板要求一定要有三個角色,寧采臣,聶小倩,燕赤霞,將人物要再改變。剛入行的我要寫這個《人間道》新版的劇本,將周亞炳和諸葛臥龍變成寧采臣,非常之複雜。這個故事每個人都是兩面化的,王祖賢的魏青風被人當作是聶小倩,燕赤霞的角色戲份不多,所以有個小道士張學友,而張國榮不只兩面,是三面。我第一次認識到原來香港電影寫劇本是非常之困難,原來我們困難過荷里活,因為我們很多時叫做演員先行。你知道角色是那個人演出的時候,你要將劇本修改。 而我第一個劇本,要面對一個原本是梁家輝演出的角色變成了張國榮的角色,是很困難的,因為演員先行的劇本,很多時候要將一個演員的image 放到這個故事裡,所以我第一個劇本已經面對很多問題,尤其是哥哥這個角色的三面性對我是很大的挑戰,而且我那時是完全未認識張國榮,可以講那時候我都未喜歡張國榮,但是我要寫張國榮,所以我要說服他,要花費好多好多工夫。

我經常有跟演員傾故事,我發覺香港的演員有些不太好,傾故事的時候他們會心不在焉。當然「哥哥」不會這樣,張國榮是其中的導演、演員肯細心地聽故事,聽完故事他會做出一點反應,他會好敏感地問「點解」、問我的處理,編劇面對這些用功的演員時就會好驚,準備功夫不能不足。

片場裡的小王子

林紀陶:

當你在拍攝現場見到「哥哥」的時候,他在鏡頭前的演出和鏡頭後完全是兩個人,在鏡頭前的演出可以是一個文弱書生,或者在《白髮魔女傳》的大俠,但在現實我看到的張國榮是切切實實的一個小王子,是一個很可愛的小王子。我為何要用小王子去形容他呢?他很矜貴,矜貴得來又可以很頑皮,他可以玩到沒大沒小的,但人人都遷就他,他可以和大家一齊玩,玩得瘋呢,大家都很放心和他一齊玩。原來鏡頭之外張國榮是這樣的,是完全兩回事,但你會發覺這是他最可愛之處。他明白他有兩個空間去生存,一個是影像的空間,他的演出屬於一個 image、一個品牌,另一個是他自己真實的空間,我覺得他不喜歡自己真實的空間暴露得太多。

第二次是拍《白髮魔女傳》的時候,這部電影基本上我們是拍一部西片,導演是黃皮膚的鬼佬,叫于仁泰,他對中國的朝代、對武功全部都不通,但想拍《白髮魔女傳》。為何他想拍呢?他說當黃百鳴講這個故事給他時,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林青霞穿著新娘服離開江湖,一夜白頭,他想如果有個穿著新娘服的女子站在高山上白髮飄蕩,外國人一定問她發生什麼事,所以他要拍一部外國人都看得明白的武俠片。當我知道這是張國榮和林青霞主演的時候,我也很有信心外國人一定喜歡。我們對張國榮說:「喂!張國榮你今次做這個角色是以前的人未做過的,就是古裝戲的占士甸。」他說:「唔,我知你想講什麼了。」 我說:「這部戲是中國版的羅蜜歐與朱麗葉。」他說:「唔, 我 catch 到些東西了。」「再加上一部 Blue Solider 藍衣戰士,蒙古便是印第安人,中原就是白人。」結果此片在歐洲的科幻展拿到最佳電影獎。其實片中張國榮和林青霞的角色是男女調轉了,張比較柔弱而林比較硬朗,電影裡有個連體的雙性人,說到了倒亂性別、倒亂江湖。

哥哥的劇本,愛是以人作單位的

林紀陶:

第三個故事是「哥哥」提出想拍的故事,那個 idea是說出愛是以人作為單位,愛不要有一個標籤,不是什麼同性戀或異性戀;所以一個人如果他喜歡上另一個人,無論是男人或女人,總之愛到徹底的時候,就沒有分別了,我覺得這個故事只能是張國榮才能拍到的,亦只有張國榮才能演。

有部電影叫《紫醉金迷》,裡面其中一句對白,我印象深刻:「一個藝人,一個娛樂界的藝人,很多時為了要塑造他自己的品牌,而對自己的真實有所犧牲,最後是品牌控制了他的真實。最後現實的自己沒有了,留下了只是那個品牌,品牌永遠留在人們的心中。」所以,一個藝人其實是一個犧牲!

燃燒自己/實現自我

懂得中西文化,香港殖民地的一個精緻產品

文潔華:

剛才盧偉力說,聽到出事的消息,感覺似自己的一部份沒有了,這個感覺我非常強烈。我曾經將「哥哥」張國榮放在我的生活外邊一段很長的時間,正如很多人會將一些事情當作理所當然。但「哥哥」出事消息後,我發現與我相同感受的人是相當多的,我的一位朋友跟我說,他家裡只有一張張國榮唱片,但「哥哥」出事的消息使他非常不開心,他是個比較冷靜,一個讀社會學的博士候選人。為甚麼會這樣沉鬱的呢?不單獨是香港的氣氛、不單獨因為那天是四月一日,早上傳出疫港的消息,不是天氣的關係!跟盧偉力很相近的感受,似自己有一部份的東西需要重新回顧,甚至很傻的一個想法,我該怎樣生活下去,就是這般奇怪,畢竟我們只從光影裡接觸他,我本人就沒有親身的接觸,但為何他的離去會帶來這麼大的 impact。也許因為我跟他是同一個年代,跟他一同成長。現在亞視在重播的《甜甜廿四味》,使我回想起他十三歲離開香港往英國讀書,77年回港參加唱歌比賽進身演藝行業,77年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談戀愛,當79年他在亞視工作,自己便找到第一份工作。八十年代雖然大家所行的事業路不同,有些相似 pattern的挑戰,90年初他移民往加拿大,我亦同一時間移民到加拿大,他在溫哥華,我也在溫哥華。

他有某部份是跟我們 share的,他是香港殖民地的一個產品。大家看得到,他是一個非常精緻的產品,他懂得中西文化,他聽很多英文歌,他會跟陳小寶說他的唱片要定名為 Virgin Snow,因為他聽 Don MacLean,他唱英文歌,唱得相當出色,但同業會叫他不要唱英文歌,要唱中文流行歌曲。他看很多好的電影,他會欣賞杜魯福的電影,他會學京劇,他會知道中西文化裡最精緻的東西,他自己亦非常響往。他會指出一些香港人膚淺,他不會認同《金枝玉葉》裡曾志偉角色,他認為這樣演繹 gay的角色很膚淺,他會覺得是醜化,他不明白在2000年熱情演唱會穿裙駁髮留鬚會被翌日的娛樂版形容為不倫不類,他對香港有很多意見。他喜歡國際上的獎項,這也是他成長的產品。

在印象中,他永遠是一個男孩,就是年紀長了,也是。我個人最喜歡《阿飛正傳》,有一場戲,他未被鎗殺時,在車廂跟劉德華對話,劉問他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弄得自己這麼麻煩,連他也牽累了!他會答:「我是要選擇過這種生活,如果我這刻死了,你一定會妒忌我。」他那個表情我常有想起,彷彿他知道他的選擇,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他會留名,他知道甚麼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在他身上永遠找不到猥瑣,我們可以找到迷惘、失落、憤怒,但永遠不會猥瑣、不會醜陋。正如林紀陶說他是一個小王子,大家都疼愛他,大家都遷就他,他是眾人的「阿仔」,他的另一個別名。

回顧他的訪問篇,他會不明白為甚麼他這麼「正」的時候,不是那麼多觀眾緣?又不明白為甚麼他會被人們喝倒彩?他經常會提及當年他演出時拋下帽子,給人擲回台上,這事最傷害他。他亦不明白為何小時候不能與父母一起居住超過一星期?他有很多不明白的東西,他認為自己已經盡了能力去做事,他得不到他需要的回報,他經常有個一臉錯愕的表情,彷彿要說「為何是這樣的」!他對待不明白的事情時,他會用自己的方法,有點賭氣的性質。他為了演好角色,他想清楚了解後才演出,他會表示他不能與王家衛合作,因為王家衛會騙人,永遠到現場不是演同一個角色,「只因為他好人,我遷就了他」,這裡看出,他的性格明顯是一個真性情的人。

他生活在兩種很強烈的矛盾裡,林夕為他編寫的紀念冊裡有所示,他常在獎項、光榮、藝術與享受生活、自由自在之間作出一個抉擇,當他選擇一項的時候,他會留戀另一項,當他得到後者,他會懷念前者。作為一個藝人,他的魅力也在於他擁有這一種矛盾,這也是香港人的的矛盾,畢竟他是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們很自負,同時亦很脆弱」,他自信有判斷能力,他有很高的質素,他明白質素是甚麼一回事,他要自己很認真地能夠做到,同時他要其他人去肯定他自己,包括獎項。

他以前有一段說話很有意思,有人問他會不會在幕前做到八十歲?他說不會,他不要沒由來的留在幕前變了父親或 uncle的角色,他想自己會 take a long break,二十年,休息,突然回來時給人眼前一亮,又有型、又特別、又「正」的一個年長演員。可惜他有了這個決定,現在他成為我們永遠都懷念的一個年青傳奇,正如盧偉力所說,對於他的解釋,對於他的閱讀,尚要留待歷史不斷進行。

一個鏡頭已能表現內心的兩重性格

吳昊:

「哥哥」一路走來都是很勤力的演員,有些人只讀屬於自己演出的部份,尤其知道自己是男主角時,但張國榮是可以連對手諗讀的錯處也知道,他是會連對手的部份也熟諗的。這樣勤力的一個演員,不當紅的話,就是「天無眼」,我很 appreciate這樣矜貴的一個演員。

從重溫中會發現他的演藝及心路過程是有階段性,《流星語》會是 turning point,當時「哥哥」40歲,或會在想他的餘生要怎樣編排,要不要繼續當一個偶像呢?在《流星語》便來個反樸歸真,一個金融風暴前的頂級投資顧問,在失去一切注碼後,本該會死的;由抱了一個孩子養後,甘心於當一個送外賣的,不修邊幅,永遠沒有內心矛盾,沒有內心緊張的人,這樣的戲是很好看的。張國榮後期的作品演得非常好,但往往叫人難受,永遠有兩個內心的予盾在內,正如洛楓所說,角色中內心永遠是互涉、永遠是跨界,他的每個角色至少有兩個原素在磨擦,也因為這個磨擦力,大家會感受到張國榮的電影很迷人。他每個鏡頭做著他內心的一種張力、緊張、一種矛盾、一種衝擊,可想而知,這是多麼的辛苦,不理是在藝術裡或現實中,都會是非常辛苦。《流星語》像是考慮到應否放棄呢?但放棄一切是不是容易呢?可以說一定不容易,看看《鎗王》及《異度空間》吧!《異度空間》表現得非常好,表現內心的兩重性格時,他已經不再需要面譜、不再需要光與暗的對比、不需要服裝造像,不用化妝,一個鏡頭,就可變成兩個人,這個正是「無相又是百相」,已是演技的大突破,至高境界了。

(會場內播了《異度空間》的片段,期間林紀陶指出大銀幕哥哥的眼神是一種非常電影級的演技,在電視畫面觀賞是個錯失。)

追求完美的人活在不完美的世界裡

盧偉力:

看罷《異度空間》,我感受藝術去到最“邊”的那種生命狀態,當完成一個“去得那麼盡”的角色後,下一部他可以演出甚麼呢?他已經可以感受到,下一部他可能無法超越了,這個是我很深的體會。對一個追求完美的人,當他已經到達自己表現上完美的生命經典,下一部可以怎樣呢?或是因為這樣,他完成演出後,出現了情緒問題。存在主義裡,「哲學最重要的問題──自殺,對於一個追求完美,執著完美的一個生命,他會知道現實世界的不完美;他能怎樣活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裡呢?所以一定會面對自殺!但自殺是需要強大的勇氣及個人需要邁向完美,大部份人活在不完美的世界,但個人未到完美水平,尚有空間去生存。一個追求完美的人,明知這個世界不完美,要怎樣令自己生存下去呢?」自殺畢竟是存在主義哲學裡的最高問題。

《異度空間》張國榮的演技已經是「無相便是百相」,一個鏡頭無剪接,所有面相的變化由內心變化表露出來,注意他那個速度,由前一個精神狀態轉往下一個狀態的時間,他內心一定要具備那心理素質,才能於光影上演繹一瞬間的變化素質,這是很重要的演技突破。演員表達心理變化的準繩度及速度,張國榮已經到達很高的水平。

演技超越了所有劇本

吳昊:

《紅色戀人》的一幕,張國榮角色的妻子為了要他逃避追捕,由高樓跳下,他憶述情境,著迷於俄羅斯小說的一段,「太陽出來了,一隻鷹飛起,在半空中停下,凝結在空中」,或許他是喜歡上這種感覺,一剎那就是永恆!現實生活出現了這幕場面。張國榮演出過很多不堪的劇本,包括《紅色戀人》這個,但他的演技是超越了所有的劇本,就是甚麼爛劇本也不怕,我最欣賞他的演技。

我個人對張國榮沒有感性認同

羅貴祥:

在座的講者中,我跟張國榮應該是最沒有感性認同,我不知道我是否適合參與「追憶張國榮」!我或許可以理解張國榮逝世對一些人的感覺,但我沒有這種感情認同。看《英雄本色》,我會比較認同周潤發和狄龍,看《阿飛正傳》,我會認同劉德華,連梁朝偉最後那段也很好,甚至《春光乍洩》,梁朝偉的角色反而好,不潚灑,但沉實、實在。看港產片,我本人不是十分認同張國榮。八十年代,我不認為港產片像在座所說,我只會覺得“得啖笑,好好睇”,看藝術是要去國際電影節,art centre,那裡有更多高層次的東西多過港產片能夠給與我們的。

我今天認識多了有關張國榮,但對我來說,張國榮只是一個 image,他有趣的正是這個 image,並非他本身內在有沒有實質存在、有沒有個人性,或許因為我對張國榮沒有感性認同,這些不是我特別關注的。追憶張國榮,對我來說,並非張國榮本身的個人,而是他代表的 image,代表他的年代所帶出來的問題,一些逝去了又值得珍惜的事物。

燃燒自己,成就藝術

盧偉力:

張國榮一生的光影歷程,對追求生命、追求藝術用了很多自己生命的材料,淒美的地方正是他的藝術創造成就了,自己生命材料卻燃燒了。演員若然在年青時接受過正規的方法表演,通過一個方法去進入一個角色,不要把生命材料去燃燒。這是最傷感的部份,演員追求“質”,他知道用自己的感情是最“真”,但藝術裡的感情,是要可以重返的,沒有了生命,又怎樣創作更多的藝術呢?我很惋惜,這是悲哀的。我們就用我們不斷的追憶,從張國榮的勇氣、對藝術的勇氣,去面對一個失去了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