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 Mission於2006年九月份舉辦之《張國榮的演藝風流座談會》

資料來源 (Source): Red Mission (http://www.redmission.org)

Red Mission 於 2006 年哥哥生日的九月份舉辦了一連串慶生活動,其中在荃灣愉景新城舉行了兩星期的《繼續張國榮珍藏展》,開幕日之座談會內容如下:

講題:張國榮的演藝風流
講者:盧偉力(香港浸會大學電影電視系副教授)                洛楓(文化評論人)                 張璧賢(香港電台文化教育組編導)
日期:二零零六年九月十一日(星期一)
時間:下午四時至五時三十分
地點:荃灣愉景新城購物商場第一層天幕大堂

座談會現場錄影稍後提供

《照花前後鏡——張國榮的「水仙子」形態》

2006年9月11及12日成報一連兩日刊登了洛楓親筆撰寫的《照花前後鏡——張國榮的「水仙子」形態》

資料來源 (Source):成報(2006年9月11日,頁F10)

照花前後鏡——張國榮的「水仙子」形態(之一) ──洛楓

弗洛依德在1914年發表《論自戀:一個導論》(On Narcissism:An Introduction),闡述水仙子性格的心理形態,認為「自戀」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特質,只是我們長大後會有所轉移,然而,人格分裂、抑鬱症、精神分裂等病患者,以及曾受感情創傷的人,卻無法將「愛」轉移,愛慾的原始欲望只好傾注於自己的身上,形成自戀的情結。此外,弗洛依德解釋說這些自戀者對社會冷漠,對別人漠不關心,因為在他們的身上和心中,「自我」的能量過於澎湃,遠遠超乎對外世界的興趣,同時他們或遭世界遺棄,或被別人傷害,能夠把持的便只有對自己的關注,「自我」由是分成兩個,一個我愛另一個,彼此撕裂,互相監視,然後遠離族群,遺世獨居,全神貫注地沉溺於這種苦痛之中。從張國榮的電影去看水仙子人物的形構,目的便是為了看旭仔、宋丹平、程蝶衣、歐陽峰等如何化身納西瑟斯的鏡像,映照張國榮層次豐富的演繹,彷彿可以說,是張這種本色演出讓我們想見了水仙子的如花容貌,人戲不分,如虛似幻,讓觀賞者無法自控的迷戀,成就了銀幕上一齣又一齣的悲劇,死亡的倒影如行雲流水,遺憾與激情,歷久驅之不散!

反叛的孤兒:《烈火青春》與《阿飛正傳》

還記得《阿飛正傳》中這樣經典的一個場景嗎?張國榮飾演的旭仔懶洋洋的躺在床上,旁白道出他的聲音:「我聽人家說世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的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便是牠死亡的時候。」然後旭仔站起來打開留聲機,讓沉鬱而熱情的拉丁音樂緩緩流播,他走到衣櫥前開始款擺腰身,對著長鏡獨舞起來,舞動舞動舞至陽台,臉上一副悠然沉醉的樣子,眉梢眼角盡是倨傲與風情!這個場景,活脫脫便是水仙子自戀形貌的真身再現,那份孤芳自賞,既華麗又頹廢,既灑脫又蒼涼,是張國榮從影以來最放浪形骸的魅惑表演。

水仙子的自毀始於發現水中的倒影,鏡像帶來傷害,因為剎那的照現浮映了自我內在的特質,此外,水仙花含有麻醉的藥效,能鎮靜自我進入催眠的狀態,而水仙子對自我的麻醉或陶醉,何嘗不是這種催眠的功能呢?每個人總會對「自我」的形象有所設定,每時每刻懸念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然後對鏡鑑視,慢慢落入溺沉的境界中。張國榮早期的電影《烈火青春》(1982)與後期的《阿飛正傳》(1990),不約而同都是關於這種自我設定的人物類型,而且故事的主題和結構出奇地相似,同是講述反叛青年的死亡旅程與自我放逐,只是九十年代的張比八十年代的時候更要成熟璀璨,猶如水仙盛放的綺麗年華,那種輕狂的阿飛身段,至今仍為銀幕上可一不可再的經典。

破碎家庭與戀母情結

《烈火》裏的Louis與《阿飛》的旭仔彼此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同屬於破碎家庭的孩子——Louis在青年時期喪母,雖然仍擁有父親,但這個父親從未在畫面上出現,只有年輕的繼母晃來盪去幾個無關的鏡頭,銀幕上他仍是無父無母,終日浪蕩於性愛、軟性毒品和日本流行文化的潮流裏;同樣,旭仔也是孤兒,由潘迪華飾演的養母帶大,但他汲汲於追尋自己的來處,苦苦查問生母之所在,最後被生母拒絕相認後更客死異鄉。「水仙子」的原型故事裏,主角納西瑟斯也是無父的孤兒,母親是因姦成孕才誕下了他,因此他的出生本來就是一個錯誤,帶著宿命的悲哀,而來自破碎的家庭,沒有父親的眷顧,他只能自我依附。有趣的是張國榮主演的電影,有不少角色都是這種無父的孤兒,除了《烈火青春》的Louis與《阿飛正傳》的旭仔外,還有《東邪西毒》的歐陽峰和《霸王別姬》的程蝶衣等,莫不遭受父母遺棄,依靠個人的努力而獨立存活。其中旭仔的養母是交際花,程蝶衣的生母是嫖子,更與原有的水仙子故事互相輝映,不光彩的出身背景命定了他一生坎坷的身世。

此外,無父的家庭也形成主角戀母的情結,這是《烈火》與《阿飛》另一個共有的人物特點。《烈火》開首的時候,是Louis躺在深藍色房間的大,獨自收聽母親生前留下的音樂錄音帶,在貝多芬交響曲輕柔的推進中,隱隱浮現他對母親惦念的憂鬱,而這個場景並在故事的後段一再重現。至於《阿飛》,戀母的鬱結更進一步化為對自我的暴力,旭仔長期與養母對抗,目的都是為了追問生母的下落,(他從來沒有追問生父是誰!)他對養母身旁的男人動粗毆打,顯然隱藏了恨父/弒父的情結,最後他跑到菲律賓為見生母一面而遭拒絕,自我的來源一旦被否決了,便帶來了無法彌補的創傷,繼而挑動黑幫的仇殺,這是一種以毀滅自我來進行對生母的報復,因為母親的否認帶來了自我的否決,在欲愛無從之下,水仙子也無所依歸,死亡便是唯一的出路。基於此,水仙子不承諾愛情,也不信任婚姻,旭仔一生身旁不缺女伴,但母親的缺席使他無法從其他女人身上獲得補償,因此就算所有女人都想抓住了他(包括他的養母),他都不為所動。電影結束的時候,旭仔在臨死前戮破了自我設定的神話:「以前,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便會飛到死才落地,其實牠哪裏都沒有去過,那隻鳥一開始便已經死了!」恰恰指出了這種自戀與戀母的情結帶來破滅的悲慟,也隱喻了出生的錯誤和死亡的必然,因為,當水仙子洞悉人間的虛幻,也便是他離逝的時候了。

《烈火》與《阿飛》同樣有一個暴烈的結局,都是以血腥的殺戮終結,但《烈火》中的Louis卻僥倖地存活下來,原因是飾演他女朋友的葉童懷了孩子,母性強韌的力量使她能執起武器,擊敗日本赤軍的殺手,危急中救了Louis的性命,至此Louis的戀母情結由葉童的「代母」身份化解,因而獲得了再生的釋放。

 

資料來源 (Source):成報(2006年9月12日,頁F07)

照花前後鏡——張國榮的「水仙子」形態(之二) ──洛楓

水仙子擁有超乎常人的聰明和智慧,過早地比旁人洞悉世情險要與人性弱點,因此常常是遺世獨立、離群索居的孤僻者,原因是他早被父母遺棄,自小缺乏愛與被愛的經驗,於是只能以愛戀自己作為補償,以「自戀」救贖沮喪的自我;此外,水仙子害怕被拒絕和傷害,所以往往在接受別人的給予之前已自我保護地拒人於千里之外了。這種內向性的隱退、孤僻和撤回(withdrawal),是張國榮演出《東邪西毒》和《夜半歌聲》中人物的類型,自私自利的西毒歐陽峰與桀傲不群的歌王宋丹平,都在保護自己脆弱的自尊下傷害了別人,前者自我流放,後者自我隱藏,他們的眼中容不下世界任何一粒沙子,追求超越世俗的完美,到頭來卻困於自己的心魔,愈是聰敏的人愈是作繭自縛。

自我放逐的私利者:《東邪西毒》

像王家衛其他的電影風格,《東邪西毒》並非傳統的武俠片,而是一個關於愛情流逝、自我感情無法表達的故事,片中張國榮飾演的西毒,比《阿飛正傳》的旭仔更惹人憎厭,他為了逃避愛情的承諾與責任,被拒絕後又自覺受了不能復元的傷害,便自我流放於黃沙萬裏的荒漠,從事殺人的買賣,別人的生死對他來說,只是利益的交易。例如電影的開首是西毒向沙漠的村民兜售殺人的勾當,那場景的設置其實是張國榮一人獨對鏡頭說話,張國榮演來從容自在,眼神充滿輕蔑的挑逗,而這番自白,在電影的敘事脈絡裏也包含了多層意思,一方面看出了主角的性情,西毒維生的伎倆不過是建築於滿足個人的私慾和奪取他人的生命上,這不是正義的英雄所為,而是狠毒的私利者;另一方面,無論是語調還是造型,這番自白也充分顯示了人物和導演的中年心態,人到中年,已有一些經歷,但那些經歷不一定是美好圓滿的,當中不能避免含恨,西毒在從事個人生計之餘也在撲滅自己的怨恨,當殺人變成營生,也變得麻木,受創的尊嚴自然不再痛楚,這其實是一種自我治療的方法。

由於西毒武功強、手段高,便一直處於強者的位置,但外在的強悍也不過是用以掩飾內裏的虛怯與懦弱,他能殺人如麻,卻始終無法親對所愛的人表白愛意,由是性格分裂成無數碎片。他自私、冷漠、功利、殘酷,而且不近人情,充滿妒恨,但另一方面卻自欺、卑微、退避,甚至悲觀、宿命。整部《東邪西毒》其實全是歐陽峰一人的獨白,用以迴環結構各個人物之間的關係,張國榮的聲演充滿層次,讓西毒重重覆蓋的矛盾性情通過呢喃往復的節奏層層剝褪,而這種自言自語的方式,不但是王家衛電影人物慣常的存在形態,也是水仙子人物特有的生活模樣——說話沒有對象,表示他對別人與世界皆無寄託的興趣,拒絕了聯繫,或世界與別人早已遺棄了他,他的存在只靠自己一人衡量;不斷的自己跟自己說話,表示自我的雙重分裂,眼中倒影只有自己的回聲,毋須別人認同也可自給自足。在西毒的故事裏,水仙子不以「死亡」終結,卻以無休止的飄浮、不落地生根的遊徙作為自我的懲罰及對他人的報復。

自我匿藏的創傷者:《夜半歌聲》

如果說歐陽峰的水仙子命運是自我放逐,那麼《夜半歌聲》的宋丹平便是自我埋葬的隱藏。毀容前的宋丹平天生俊美,儀態優雅,擁有建築、編劇及音樂的曠世才華,大膽前衛的藝術思想,他一手建起宏偉華麗的歌劇院,並在二十年代仍然保舊的社會裏上演反叛家庭、追求自由的西洋劇《羅密歐與茱麗葉》,引起群眾的哄動和膜拜,也惹來軍閥、地主的妒恨,但他仍意氣風發,傲視同群,熱熾的追求自由的愛情與崇高的藝術領域。可是,一場陰謀的大火與襲擊,他被毀容了,劇院燒成頹垣敗瓦,一夕之間他失去了美貌、舞臺和榮耀,只變成一個臉容殘破的異形,以假稱死亡的方法苟存活命於陰暗的閣樓上。《夜半歌聲》主要是關於被毀容的故事,當窮兇極惡的醜陋臉容被配在天生異稟的藝術天才上,到底會是怎樣的人性組合?

歌王毀容,其實是水仙子故事的變形,水仙子之所以自我戀上和惹人憐愛,完全在於那張迷人的臉孔,對於喜歡臨水自照的他而言,毀去容貌是致命的打擊,容貌一旦毀損,他又如何可以繼續愛戀自己,或讓他人戀上?如果不選擇死亡,便只能自我消隱不讓鏡子和別人窺見。在《夜半歌聲》裏,宋丹平無法接受失去容貌後的自己,便以假死的消息,一直拒絕與愛人杜雲嫣(吳倩蓮飾)相見,即使在杜雲嫣變得瘋傻無所依靠的日子,他仍狠心的把自己匿藏起來,只是後來遇上年輕俊秀的歌劇演員韋青(王磊飾)時,才致力訓練韋的歌藝,讓他代替自己前往安慰患失心瘋的愛人,難怪韋青在揭破他的偽善後罵他自私,甚麼人都不愛,最愛的只有自己。是的,水仙子最愛的只有自己,尤其是那張本來完美無瑕的臉,容貌的存毀完全關乎自我存在的形態,宋丹平的自我匿藏,是為了逃避真相和害怕人群;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白頭尚且不忍,更何況是扭曲變形的異狀。

儘管於仁泰導演的《夜半歌聲》沒有深入掌握「毀容」的心理層次,但電影裏的角色透過演員自覺的發揮,仍帶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深層意義,例如宋丹平與韋青的關係,既有「代父」成分,也包含水仙子原型裏的「重像」形態,宋要訓練韋的歌藝使他獨當一面,代替自己活於台前及安撫愛人,韋可說是毀容後的宋的再生重像,他恍如一面魔鏡,照見了宋昔日的姣好容貌。然而,另一方面,宋對韋的操控,及韋對宋的照現,又彷彿帶有對鏡自照的同性相戀,說到底,水仙子原有的故事早已包含這個同性自愛的因數,戀上水中自己的倒影,便是一趟同性戀的過程;或許說得確切一點,愛情本身就是為了追求一個可以跟自己互相映照的人,所謂「他人」最終也不過是「自我」的重像再現而已。從這個角度看,韋青之於宋丹平,不但是昔日風華的重生,也是毀容後自我失落的補償。再者,水仙子不會為他人而只會為自己而活,即使歐陽峰曾愛上自己的嫂子,宋丹平愛杜雲嫣,但當這份感情藏有傷害的時候(無論傷害的是臉容還是自尊),他們都會全身而退,退回眷戀自我的天地,舔舐受創的傷痕。

(全文完)